欣賞後現代攝影的方法

(附標題)以童方的系列攝影《遊離》為例

文|蘇東悅

美國的66號公路,是一段兩千五百英里長的歷史。從芝加哥到洛杉磯,這是一條通往自由的捷徑。充滿夢想的美國年輕人,有一天決定離開去遠方。他們說做就做,馬上打點行李,馬上開動破舊的汽車。汽車駛上66號公路,他們的熱血就沸騰起來。公路沙塵滾滾,把過去拋之腦後吧,不斷地向那自由的、一切都有可能的西部前進。把鄉村音樂音量放到最大,振臂呼喚自由,為了美國夢!許多許多年過去了,激情的人們都已經不在人世或垂垂老矣。這條路卻仍健在,只是它的功能已成為歷史。沿途的賓館建築風光,變為了沒有圍牆的博物館,保存了那段欣欣向榮的自由精神。

假如你開車到這個地方,不管你是否激動,都是要拍照的。最直接的方法,就是把公路沿途的景物放進取景框。捕捉一些可以印證歷史的細節,如公路兩旁的汽車旅館、荒廢建築物。還可以在路標前自拍,顯示到此一遊。把照片分享到社交媒體,會得到什麼反應呢?甲說:噢,原來有這麽一條公路。乙說:好漂亮,我也想去。丙是攝影專家,他對照片評頭品足:這光線不太好,取景還可以再大一點。丁是思想家,他聯想到當今自由精神的可貴,進入文化現象做深度分析。他看照片的標準是:攝影師所捕捉的景觀,能夠為這些深度的文化政治分析作注腳,那就是好作品。

此上是尋常的照片,以及相應的看照片的慣常思路。我想談不尋常的照片,以及不太慣常的觀看思路:後現代主義的思路。我以溫哥華的攝影藝術家童方近期的攝影系列作品《遊離》為例,嘗試去分解後現代攝影的一些特懲,以及建議欣賞這類攝影的小方法。《遊離》包括14幅作品,拍攝對象就是66號公路。所謂後現代攝影,其實就是後現代文化現象在攝影方面的表現。這並非攝影的某個類別。這樣說只是方便該文章之所指。「後現代」並非新名詞,由來已久。甚至有人認為「後現代」已經束了,進入了「後後現代」了。因不少普通讀者不瞭解後現代的文化邏輯,又適逢童方的攝影展在溫哥華力邦美術館開幕(2018年4月7-30日),於是我想通過她的作品來談談後現代攝影。

童方的作品是很後現代的。不妨先細看作品。圖一的場景是一個66號公路上被廢棄的洗車店,一個紅衣金發的女士拿著行囊,獨自望天。周圍沒有一個人。畫面最前方是一個投幣的汽車吸塵器。女士側著身,看不出是從裏面要往外走,還是剛從外面進來。她擡頭看,但我們不知道她在看什麼。而最奇怪的就是不自然的光線。天空的雲很濃重,水泥地偏暗,唯那女士的金頭發錚亮,顯得突兀。綜合起來看,畫面似乎有點怪誕、似乎有種捉摸不透的感覺。有些敏感讀者會意識到,這種怪怪的調子、看不大懂的攝影作品,往往就是後現代。但具體怎麽說,就不知道了。

(圖一。《遊離》系列)

既然「怪怪的」與後現代相關,那不妨先來分析為什麼怪怪的,以此切入後現代主義的邏輯。14幅作品都是關於紅衣女士的故事。紅衣女士是童方裝扮的,但我們不知道此角色是誰,她要發幹什麼,是什麼表情。故事內容抽象。沒有時地人事的交待,突然就冒出來一個東西,這是後現代的一種做法,有個術語叫「非線性」(non-linear)的故事,即故事沒有前因後果,故事是片斷性的。既然沒有故事情節可循,那怎麽看下去呢?那就要看作品內在的關係了。我們來看圖一中的主角與洗車店的關係。人與環境是統一的?還是衝突的?女士紅衣金發,光線明亮飽和,光彩照人,相比之下,灰色調的水泥建築和色彩偏冷的灰暗天空,光線暗淡,四周空無一人,顯得孤寂。人與環境在色彩和色溫上的強烈對比,顯示他們之間的格格不入。然而,在語言邏輯上,女士跟洗車店又似乎有所關聯。她的裝扮顯示她是個過客,此地是為過客服務的洗車店。或許她路過,或許她迷路誤入此地。她孤身一人,只有行囊和長長的影子跟隨,她是孤單的,與寂寞環境一致。在這件作品中,視覺邏輯是衝突的,但語言邏輯卻又是統一的。這就產生了一種有趣的觀看效果,故事在在大腦裏無法形成連貫的想像,語言邏輯剛要產生一個完整的想像,就被視覺邏輯大聲喝退:NO!所以大腦無法下判斷,於是感到怪誕、琢磨不透、耐人尋味。

童方的14幅作品都經精心計劃拍攝,埋藏著不少內容或形式的自我衝突和相互統一。琢磨這些內容是一種觀賞樂趣。找出這些衝突的地方之後,就產生進一步的問題:為什麼要設置這些衝突呢?我們都有讀小說的體驗。小說必需有矛盾衝突,其衝突是有方向性的,促進情節的發展,或提示了某種道理。琢磨童方作品的衝突,我們有沒有從中得到啟發,被引導到某個結論?或者說,攝影師設計了這些衝突「究竟想告訴觀眾什麼?」答案可能會令人失望。答案就是「沒有什麼」,或許有一點點,但很模糊。圖一的人與景物之間的對照,不是為了引伸出畫面之外更大的一層意思。這些矛盾衝突不是外指,而更多的是內指。內指的意思是說:設置矛盾的目的是為了矛盾本身的視覺效果,沒有言外之意。沒有上文提到的「丁」思想家的要評論的深層意義。而僅僅是「所見即所得」。

為什麼攝影師費那麽大勁,千裏迢迢,從溫哥華到美國,精心設置了拍攝閃光效果,卻不是為了說明什麼?不妨先借用學術派人士的官方用語:宏觀敘事(meta-narrative)和微觀敘事。宏觀敘事又稱大敘事,是基於社會層面普遍認可的價值平台。之所以「大」(meta-),是因為大敘事是其它個體性敘事的基礎,就像是一座建築的地基。我們不講理論,只談實例。66號公路的宏觀敘事是什麼?美國人的自由精神;自由精神歷史與現狀的關系;這種精神與我們華人有何關係。此類表述都是大敘事。請看看一張最普遍的66號公路的遊客照片(圖二):一條筆直的路通向遠方,消失在地平線,遠處是高山峻嶺。如果你剛從監獄裏放出來,見到這條自由大道,你能不激動地跪下來親吻品嘗瀝青的味道嗎?這張照片中你與66號公路的關係就是個體獨特性的形象敘事,而你的這個故事之所以感動別人,是因為有大敘事的支撐。這個大敘事,就是大家人都認可的:人都要向往自由。

大敘事是許多思想工作者發力的地方。他們通過一張普通的照片,可以講許多精彩的大義大德。這些大敘事是很有必要的。沒有大敘事,這個世界的思想就混亂一片,沒有是非正義對錯所依據的基本性共識。

(圖二。網上圖片)

然而,後現代創作的一個最明顯特懲,就是去除了宏觀敘事。對於那些不瞭解後現代的華人讀者,有鑑於他們的教育背景,我認為這是最關鍵的一個知識點。為什麼要去宏觀敘事?這是個學術大話題。我要用三言兩語的來回答,難免是粗略以偏概全,授人以柄。但為了更多的讀者,我自曝其短,表述如下:「就西方的社會環境而言,宏觀敘事太多了,無處不在,每天的親聞廣告電影,大都在強化這些宏觀敘事。宏觀敘事像是一種思想專制,要你服從。後現代的文化對其說不,並非否定其價值觀,而是質疑其代表性。宏觀並不能涵蓋所有微觀的事實。」我總覺是好萊塢商業大片沒有多少新意,因為許多不同的電影故事,其實都是在講同一個大敘事。而叛逆的小年輕為什麼顯得酷酷的,就是因為他掙脫了大敘事的思想束縛。

《遊離》系列作品是否建立在大敘事之上?我不能完全否定,如果硬要往那個方向靠,還是可以找到一些蛛絲馬跡。但可以肯定的是:大敘事的特懲很不明顯。比如圖三,紅衣女士矗立在莊稼地裏,沒有明顯的意識指向。作品是否想表達環保的意識嗎?不明顯。想說明全球化農業生產的道德難題嗎?不明顯。而明顯的是:紅衣女士像是個木偶插在地上。她像是一個時尚的稻草人,似乎在保護玉米地,嚇跑想來啄食玉米的飛鳥,或趕走前來此地野合的小情侶。這算是什麼意義呢?感覺怪怪的,對不對?

(圖三。《遊離》系列)

對於許多讀者來說,對於大敘事的習慣性思維是在下意識層面的。當看到一幅作品,就會不自覺地去把宏觀敘事的中心思想搬出來作為依託去理解。比如丁思想家,他/她總是要問作品的深層意義:「這說明了什麼?」。去除了宏觀敘事的依託,他/她就迷茫了,不知道道德力量在哪裏,不知道作品的支撐點在哪裏。滿腹的知識沒地方發力。對於更多普通觀眾來說,沒有鮮明的意識形態作為底稿,就覺得很陌生,不知道往哪個方向去解讀。於是覺得後現代作品怪怪的,不太符合常規的思維方向。

看後現代的作品,就要習慣於大敘事的缺失,習慣於「怪怪的」後現代感。知道了後現代攝影不是依據大敘事的特懲,那接下來的問題就是:66號公路這組作品,如果不歸結於這條公路的象徵性大敘事,那麽看點在哪裏?興奮點在哪裏?

我很喜歡觀察不同人觀看視覺作品的習慣。不同背景的觀眾會有不同的看點,這是很正常的。技術派人士會談一些相關技術性的分析,這是他們的興趣中心和看點。有的觀眾是感覺派。他們不重視邏輯思維,站在作品面前,就像僧人悟道一樣。他們不在意照片的敘事功能,不需要任何作品信息,他們相信全憑感覺就可獲得真知,很神奇。其他類型的觀眾還有文學派、心靈派、器材派、專業術語派等。有沒有一類觀眾是「後現代派」?有沒有一種獨特的「後現代派」看點呢?

但可惜,後現代的世界就是沒有那麽簡單,不可以用三言兩語概括。否則我就不用費這麽大勁拐著彎來解釋後現代了。真要概括的話,就只能拿幾個學術名詞出來嚇唬自己和不明就裏的讀者,那不是我要做的事情。後現代有很多特懲,是比較容易被模糊的概念,並不能像小販賣鹹魚一樣,把各貨式都攤擺在桌面上。只能以實例解釋其中一二。

對於後現代的定義,不是因為它有什麼特懲,而在於它沒有什麼特懲。後現代是相對於現代主義而言。後現代的存在合理性,是基於對現代主義的顛覆。現代主義很容易定義,比如畢加索的立體派,你可以輕松地描述其特懲。但後現代主義的特懲,是以「沒有」現代主義的某種特懲來定義的,是站在現代主義的相對面,以「非」現代主義特徵、「去」現代主義特懲而出現的。上文提到後現代主義沒有大敘事,就是一個例子。有人會問:那後現代的特懲不就是微觀敘事囉,所以還是可以定義為「是什麼」呀?我只能聳聳肩說,微觀敘事(micro-narratives)這個詞本身就是後現代話語裏面的一個詞彙。微觀敘事本身的定義,就是相對於宏觀敘事而言。

有些事物現象,你很難說它是什麼,但卻較容易說它不是什麼。後現代就是這種邏輯。不妨把現代主義當作綠豆。一大碗綠豆摻和著紅豆黑豆芝麻和花生。把這些摻和物當作後現代主義,那麽後現代主義的定義就是「非綠豆」,很好理解。如果一定要在紅豆黑豆芝麻花生中找出一個共同的清晰定義,就比較困難。從這個邏輯去理解後現代,後現代的作品就更容易欣賞了。

(圖四。《遊離》系列)

我的表弟問我,既然沒有一種欣賞後現代攝影的普遍標準,那麽我想聽聽你是怎麼講的?你能否給出你對童方作品的一個具體看點?我說:後現代真沒那麽嚴肅,你怎麽說都好,就是避免用大敘事的思維去談。至於我,我特別喜歡童方作品的一種處理手法,她用燈光把66號公路的景物變成了道具。你看看圖三,公路邊的玉米地比天空還明亮,不符合視覺邏輯吧?她用閃光燈拍攝,用很高的快門速度,形成這種攝影效果。你再看看,這玉米地和草構成的橫線,像不像是個舞台?紅衣女士就像個演員站在舞台中央,被聚光燈照著(圖六)。再看圖四,66號公路邊的一個小咖啡店,因為被攝影師加上不自然的煙霧,這家小店就變成電影攝影棚裏的道具擺設。圖五更加戲劇化,位於前景的主角影子和聚光燈效果更加明顯,舞台感更強,66號公路被變成一個巨型的T型台,紅衣模特一個人在走秀。背景的山因此而被賦予了舞台的質感,變成人造的畫一樣。真實的公路和山,都變成了虛幻。童方開車千里,斜穿美國七個洲,這是一次實實在在的勞累旅遊。但她拍出來的效果,卻是一次虛幻的旅遊。

(圖五。《遊離》系列)

(圖六。一個典型的舞台的空間及聚光燈效果。)

表弟十歲的小兒子插嘴了:那不就是把真的變成假的嗎?表弟要他滾一邊去。表弟再問我:後現代真的是邪門,好像都是反著來的。你說說為什麼她把景物變成道具,你會覺得有意思?

我說:對於文學派來說,在這裏可以大做文章,可以講現實與虛幻的對照,現實與超現實的關係。甚至有人會講魔幻現實主義,我也不會奇怪。我是在講後現代的邏輯,所以我會靠近主題來回答你的問題。你看看,千千萬萬的遊客去了66號公路。如果我們用上帝的眼光,整體來看眾多遊客的照片,就會發現一個現象:人們是來膜拜的(pilgrimage)。遊客在地標前留影,從整體來看,主體其實是地標不是遊人。他們來見識歷史,但從整體來看,照片中的人是這段歷史的點綴物,是膜拜者。遊客舉起相機的舉動,就是膜拜的儀式活動(圖七)。相比之下,童方的這組攝影,打破了遊客與公路的既定關係,去除了大敘事。在她的作品裏,人與環境的關系是倒置的。她開車去66號公路,她不但不朝聖,還要把景物變成道具。原本是擁有歷史重量感的景物,變得輕飄飄。66號公路的光環,讓人臣服的精神力量,變成了被輕松消費的爆米花,變成營造時尚格調的一張背景布,僅此而已。

(圖七,網上圖片。佚名)

表弟說:那不是沒有把握住66號公路的意義嗎?那不是把偉大變成平庸嗎?我答:假如童方是個新聞攝影記者,或者是個紀錄片製作人,那麽這樣的照片就是失敗的,像圖六那種照片才是成功的。但童方是個創作者,情況就不一樣了。她不管66號公路的文化意義有多重大,主動地拿過來為自己所用。誰給予攝影師這個權利?答案就是後現代的文化邏輯。

後現代的文化邏輯中沒有一種核心價值。後現代藝術沒有中心,沒有對錯,沒有高低。任你偉大也好,平庸也好。任你感覺派也好、專業術語派也好,在後現代的語境裏,這些不同的看法叫做多元。後現代的態度就是不歧視,不分貴賤。加拿大國家所推崇的多元文化主義,就是很後現代的處世態度。

表弟說,聽起來有道理。但我還是看不懂《遊離》這組作品呀?我說:很多人說「看不懂」,就是指看不明白創作者的意圖。這就是許多觀眾的誤區。觀看後現代攝影的重要方法之一,就是不需要太執著於作者原意。如果只有瞭解了作者原意,才叫做看懂作品,那麽你就顧慮太多,無法體驗欣賞攝影的樂趣。「創作者究竟想表現什麼?」這個問題像一把達摩克斯之劍,懸在這些觀眾的頭上,害怕周圍的人發現自己沒有看懂。其實大可不必。

創作者的初衷可以作為參考,但在後現代的文化邏輯裏,攝影師並不是個獨裁者,不能獨斷作品的意義。與其去苦苦追尋創作者想表達什麼,不如輕松地問自己:我看到了什麼。攝影師當然重要,但作為觀眾的你同樣重要,甚至更重要。找尋攝影師的意圖,可以是欣賞後現代作品的起點,但絕對不是終點目的。

明確觀眾自己與創作者之間的關係,我覺得這是欣賞後現代作品的秘籍。童方認為那個金發紅衣者是個木偶,或者說是時裝店裏的假人模特。從她精心經營的沒表情以及生硬的姿勢可以看出這一點。她用自己的身體來扮演這個假人,真人扮假人,與真風景變道具是同一倒置意象。看出來她玩得不亦樂乎。童方對於木偶似乎情有獨鐘,她生怕觀眾看不出來,於是在該系列的最後一幅作品,把木偶給展示出來(圖八)。但我並不需要跟她保持一致。雖然作品是她的,但我可以產生我自己想要的意象。我認為紅衣女士更像是人工智能(AI)。我不太喜歡木偶的提法,因為木偶讓我想起《木偶奇遇記》那古老的道德往事。童方在自己的創作聲明中提到她的想法來自「提線木偶」,這使我聯想到當前的大敘事:我們都被資本至上的消費主義這只無形的手所控制。我不喜歡往那個方向去思考。對我來說,那個紅衣女士在視覺上更像AI。AI更有時代感。

(圖八。《遊離》系列)

我的主觀看法當然不是排斥童方的看法,也不是要求讀者跟我的一致。後現代不相信那些大大小小的文化權力中心的存在。不同的聲音,不是排他性的,不是踩著別人的肩膀上,而是多元並存的。我有我的理解,她有她的初衷,在後現代的世界裏,沒有誰的眼光高誰的眼光低。童方可以把自由像懲的地標拿來當背景布,搞些小幽默;我可以把她的作品拿過來,產生我要的意象,讓自己開心。

表弟說,你是說觀眾可合理地形成非創作者原意的意義,享受更多的觀感自由。但是不是有個程度的問題?你真的可以把攝影師晾在一邊嗎?假如一個創作者的訴求是悲傷的情緒,而你卻看到了快樂,那不是誤讀嗎?

我說:你所說的這種誤讀,在後現代的語境裏是不成立的。這種所謂的情感訴求誤讀,在當代藝術時有發生的。嶽敏君的具有諷刺意味的傻笑人雕塑,立於溫哥華市中心的沙灘邊上,被市民被當作笑口常開的生活態度。在後現代邏輯裏,這不叫誤讀,叫做「有不同的理解」,是正常的受眾文化現象。

(圖九Walker Evans的經典照片。網上資料)

不少華人觀眾重視作品的情感訴求,因為他們習慣於用文學詩的玻璃心去觀看視覺藝術。那麽我是怎樣去看後現代作品的情感訴求的呢?如果是觀看一張紀錄攝影作品,我會問照片中的人,你彼時彼地是什麼感受,什麼想法。我會將自己放在對方的處境中去想像。成功的紀實攝影就是能夠激起我的同情心,讓觀眾產生共鳴。比如(圖九)美國攝影師Walker Evans所拍攝的美國大蕭條時期美國南部的一個農民家庭。雖然窮得沒褲子穿,卻仍不失人之尊嚴,讓我心生敬佩之情。不成功的紀實攝影,就是看了沒有什麼反應,沒有被打動。但是,對於童方的這組後現代攝影作品,我就沒有必要問她「你在66號公路上是什麼感受」。在後現代的邏輯裏,她的感受是作品的一個方面,但對我的欣賞體驗並不形成因果關係。

《遊離》系列的故事是關於一個人旅行。14個畫面中永遠只有一個人,一個影子,一個行囊,於是產生了孤獨的情感(圖十)。她那身光艷的衣裳,唱著《今夜的寂寞讓我如此美麗》這首歌,豐富了孤獨感的層次。這種情感打動我了嗎?有一點,但不強烈。童方把一切畫面都當成舞台擺設,說明故事及情感都是裝出來的,那我還有什麼理由像看紀實攝影那樣投入我的情感呢?童方的作品營造出情緒,同時又不把這種情緒當一回事。「自己打自己嘴巴」是後現代的另一種邏輯,在此點到即止。後現代的世界裏不會有大感動,大煽情。對後現代作品的反應,不應該是驚天地泣鬼神。後現代的感覺,應該是有點怪怪的,會心一笑,僅此而已。

(圖十。《遊離》系列)

我拍拍表弟厚實的肩膀說:如果你因為童方的紅衣女士哭得死去活來,那你趕緊去寫文學詩吧。後現代作品就應該用後現代的邏輯來觀看。在沒有文化中心的世界裏,事情都沒那麽嚴重,感覺都輕飄飄的。大家都相互無害,既不互相吹捧,也不互相貶低。就是有點怪,有點不同,這就夠了。

表弟不服氣地反問:既然後現代攝影作品這麽輕飄飄,無足輕重,那有什麼意義值得去欣賞呢?我說:像溫哥華這樣的城市,在某些方面是很後現代的。你在這裏生活,瞭解一些後現代的文化邏輯,對你的生活有幫助呀。其實不止是溫哥華啦。多年以前我生活在廣州,那時候,大都市裏突然冒出來一個時代名詞「飄一代」,很討時代青年的喜歡。實際上,這些飄一代的許多「飄」的特懲,背後就是後現代的態度。

我以《遊離》為例,來說明後現代攝影的欣賞方法,希望對普通觀眾有所幫助。這些方法並不限於攝影,也適用於其它的藝術形式,如油畫、雕塑、表演藝術、文學作品。不同的藝術形式,只要創作者走後現代的路線,那就基本上符合我本文所說的後現代邏輯。溫哥華的藝術館裏的藝術,大部分都有後現代的因素。溫哥華的專業觀眾早就習慣了,所以並沒有人專門去提後現代這個詞眼了。實際上,後現代不僅是一種藝術形式,而且是一些人的生活方式。「後現代」這個詞應用很廣,在日常生活方面,它可以是名詞,也可以用作形容詞和動詞。對於不太瞭解後現代的普通觀眾,補補課理解後現代則是有用的。利用後現代的藝術作品作為切入口,我們一點一滴去習慣後現代邏輯,體驗身邊的後現代文化,嘗試後現代的生活方式,觀察後現代的社會現象,思考其中的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時尚小青年需要瞭解後現代的原因就更直接。一言以蔽之:你越後現代越酷。

表弟又問:如果我不後現代,那就是落伍了,被社會拋棄了嗎?我說:那也不是。你仍會過得好好的。沒有人強迫你去後現代。後現代有太多東西要講,這篇文章只能算是電影的預告片,許多東西都沒有展開來談。要真正理解後現代的邏輯,讀者需要看整部電影,也就是說,要自己做認真功課,比如去讀Fredric Jameson的書。

2018年3月25日

溫哥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