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加哥街道上一片黑暗,街道對面的商店幾乎完全被黑色吞沒,近處的汽車道上的細節也消失在黑暗之中。但此時卻是大白天。照片中唯一看得見光的是行人道,在蒼白無力的傍晚陽光斜照下,若干路人拖著影子交錯走在回家的路上。
小明看著溫哥華美術館展廳裏的這副拍攝於1959年的美國著名攝影師卡拉漢(Harry Callahan)的照片,搖頭不解地說:在街上按快門我也會,為何我的攝影就不是藝術?放在北美的歷史文化背景,剔除種族及文化平等等有爭議的政治因素,讓我們來分析回答小明的問題。
已故的卡拉漢成長於美國大蕭條時期,活躍於戰後的50、60年代,在那時拍攝了大量底特律、紐約、芝加哥的街道黑白照片。姑且先借用不太準確的歸類法、稱其作品為街道攝影(Street Photography)。因為溫哥華美術館新近收藏了他的作品,於是展出其中百幾幅至今年9月,全是A4紙大小的膠片暗房衝印照片。
是不是卡拉漢比小明更專業?不然。卡拉漢沒上過藝術學校。成名前是克萊斯勒汽車廠的工人,他加入克萊斯勒攝影俱樂部這個業餘興趣小組其後自學成才。是不是他更認真執著?小明也常機不離手, 十幾年攢下來照片題材無數。卡拉漢拍的沒有小明多,畢竟膠片的成本大,但卡拉漢卻有持續的人文關懷主題。
芝加哥街道上明處的路人與躲在暗處的城市風景之間,就像是隔著一條黑洞洞的深淵,有如隔斷人與上帝之間那段不能逾越的鴻溝。而對應的現實主題,就是現代大都會中人與人之間的疏離,城市生活中個體的孤立。這是對於美國戰後急速膨脹的商業消費主義的負面批判。
卡拉漢許多作品都有這種城市隔離感。比如拍攝妻女時,卡拉漢讓她們直直地站在芝加哥一個城市工廠前。置於畫面視覺中心的人物,被他故意拍得很小,以致於看不清人物特徵;本是熱鬧的芝加哥城,他卻選擇了空蕩蕩的寬闊建築和城市空間;硬生生的人,無情的景,彼此不合弦。彷彿是人置身鬼城。從攝影師的拍攝位置,可感受到他離親人很遠、很遠,那是因為大城市造成了這種距離感。俗話說「街道越寬,人情越遠。」
小明作品中也不乏有批判性的,那是不是還與認識的人有關?當然是。卡拉漢當時的攝影圈子裏就有Ansel Adams, 紐約現代藝術館的攝影部負責人。其實,更準確來說, 是與攝影師跟社會文化潮流的切合有關。卡拉漢不紀意間成為彼時彼地正在興起的現代主義攝影(modern photography)的倡導者,上述兩件作品都屬於這段藝術史的範疇。現代主義不在乎美, 要的是現代文化的真實。卡拉漢在攝影興趣小組裏玩膩了唯美的畫意攝影,後來就改用如實攝影的方法,採用小光圈大景深,利用光影效果構造出現代感的幾何形狀,非常規地選取拍攝對象及選擇定格等做法,來傳達現代主義的藝術思維。Adams力推現代主義攝影為高雅藝術,卡拉漢有幸成為的奠基人之一。
60多年時過境遷,藝術作品及藝術家體驗還能簡單地橫向比較嗎?小明受到卡拉漢作品鼓舞,拿相機到街上拍,結果得罪路人挨了頓揍。他並不知道,街道攝影作為一種攝影門類已經死亡。70年代以後就很少專門面向街道攝影的書和商業交易了。法律意識、相機普及、隱私道德等諸多因素,讓街道攝影在歐美悄然成為掛在美術館牆上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