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夏日藍天攝氏20度的微風中,卡夫卡咖啡店(Kafka’s)臨街的整個玻璃牆都拆下來,享盡好天氣。坐在店裏及店外露台的人,不多也不少。我們坐下來,看到四周牆上掛有一些小藝術品出售,看到一個青少年女生似在做電腦功課;看到右邊兩個紋身的中年女士在聊天,身上沒有香水味;門外一條日本犬伏在地上,對著行人搖尾吐舌。其實並沒有什麼太特別的地方,就是感覺挺舒服,好像溫哥華天經地義就應該是這種感覺,沒有煩惱,心中和平。有人會覺得:因為什麼東西都挺合理舒適,反而講不出一種性格特懲來,是這樣的嗎?
緬街是溫哥華市中部南北走向主幹道,街道比較長,我們所說的文化區域是介乎橫街16街以北與2街以南這片區域,尤其是與百老匯街(Broadway)交界的區域。這個有百年歷史的社區被稱為「快樂山」(Mount Pleasant)。這個沒有特色的名字,就如皇后大街一樣,世界許多城市都有此名。相比之下,香港的蘭桂坊,多好聽啊。這裏有一幅不是很起眼的壁畫(圖一)。這裏畫的是想像中的快樂山社區的歷史,以前這裏有軌電車,有飯館、麪包店、藝術、五金店,不同的市鎮功能合在一起,就如現在地產開發中常說的配套齊全。這個中規中舉的畫,看上去像是一個30年代的北美小鎮的政治宣傳畫,希望吸此大家人來這裏。那時候,大概規劃的人想不出特別的賣點,就自稱是快樂之地。
看另一幅2016年的作品(圖二)。這幅全景式的壁畫,背景是溫哥華最舒服的水邊地帶福溪(False Creek)的想像。畫面中有年輕人騎單車,兒童騎小車,雜耍人騎獨輪車,一個阿伯騎輪椅,大家都很快樂。畫中有夢境的巨大藤蔓將人物聯係起來,構成畫面的大動態,所有人都往前衝,再往上竄,做滑板上升運動之勢,充溢著積極的能量。與第一幅相比,這幅畫比較酷、更生動,尤其是阿伯。藤蔓上有條毛毛蟲,有點像溫哥華行進中的架空列車,這些小細節變成大畫面,給人新鮮細膩的詩意,站在紫色大茄子邊留影,更像是溶入這片快樂之地,如進入愛麗詩夢遊仙境(Alice in Wonderland)。
你認為什麼才算是酷?是衣著裝扮,還是性格行為?酷作為一個形容詞,在日常表述中,通常和時尚聯係在一起。許多人喜歡談時尚,即時下崇尚的某種潮流。如果我們看到街頭的流行時尚,就去模仿,這算不算酷呢?還是說是跟風,並非真正的酷?酷,是需要別人認可,還是自我體驗?
帶我看壁畫的是莎蔓(Charmaine),她的頭發和布料外衣都是粉紅色,配一幅鈷藍色墨鏡。粉紅顯得輕盈、跳躍,有如她的性格。因為粉紅發色不自然,她看上去就是從壁畫裏走出來的人,和我握手。她是快樂山商業協會(Mount Pleasant BIA)的社區推廣專員,在這已經邊住了8年。她外形小巧,聲音卻很有力量,開一輛舊的兩座小貨車(pickup truck),車上擋風玻璃有裂痕。她啪的一聲關車門,有如她說話一樣果斷。
緬街作為最酷最時尚的街道,這個「最」字表現在哪裏?為了回答這個問題,或許我們會動用腦海中固有的時尚標準,來衡量這個街區的所見所聞。但我有個建議,暫時不要往那個繼定的方向想下去,先不要作判斷。時尚並非一個標準,尤其是在多元文化的溫哥華,不同文化有不同時尚。同一文化也有各異的理解。時尚亦非年輕人專利,不同年齡階段都有不同定義。與其將自己的時尚標準在衡量別人,不要去瞭解別人對時尚的理解,然後再想哪些我可以接受。快樂山是各人種雜居的地方,個體的時尚自然不單一,但我可以提供一個信息,就是有一種叫做hipster的時尚。這個詞看上去有點像嬉皮士,意思完全不同。緬街最酷的原因,與這種時尚文化的邏輯有些相關。
在衣著裝扮方面,時尚是個悖論,包括兩層完全矛盾的意思:要與眾不同;又要跟時下的流行一致。但似乎更多的人認為,時尚是購物的近義詞,讓人聯想到香港中環的名模廣告招牌,像澳洲名模寇兒(Miranda Kerr)那樣美得沒有瑕疵。在文化邏輯方面,時尚並非那麽簡單。酷,則意味著不一樣。跟誰不一樣?你的鄰居朋友嗎?hipster的酷,是與流行時尚文化不一樣。恰恰就是反對Miranda Kerr這些時尚符號所代表的文化,反對開名車,戴名表,提名牌手袋。
緬街的大部分壁畫都隱藏於巷中,如果沒人帶路,你是看不到的。後巷,是非主流文化的畫布。這裏的藝術,通常與垃圾箱並列,但整潔程度還算可以接受。不加修飾的後巷是否比街面所見更加真實?許多壁畫內容五花八門,有動物、滑板、人物、有趣圖案、多數有夢幻般的超現實主義,怎樣去欣賞這些畫呢?
壁畫節的英文導賞Joaler帶著觀眾來到兩幅巨大的人物肖像壁畫前(圖三),就在卡夫卡咖啡店後面的停車場,這條後巷有人稱之為「綠州」。這兩幅畫是壁畫節的門面,為壁畫節定下調子,是策展人參與創作的作品。這兩座壁畫的紅磚樓有四層樓高,在街面可以清楚看到,是曝光率高的地理位置。如果是在中環,應該放寇兒的照片,再加品牌標誌。但這裏兩個人物,一位是住在這座建築裏的年輕原住民藝術家,另一位是在這裏工作了60年的眼科醫生,他的診所眼鏡店就離這壁畫100米。畫中有文字寫道:[活在]當下就是一個禮物。為什麼要畫這兩個無名氏?因為他們是這個社區的普通人。社區更重要,因為我們日常接觸的就是這些實實在在的人,而不是區外某些有光環的名人。觀眾仰視拍照,覺得壁畫有道理。
Hipster的人有些視覺上的識別。典型的hipster是偏廋的身型,穿緊身的褲子,復古的休閒鞋,上衣的設計看似是二手商店舊衣服的改良,有的人會戴粗框眼鏡。男士不喜歡肌肉型,女士不喜歡甜心女孩形象,性別趨中性。但這些不應該成為固有的審美標準,難道腿粗就不能是hipster嗎?我更感興趣hipster的酷,是精神文化層面上的。
在二街夾緬街的附近工業區,是壁畫最集中的區域。這裏有我最喜歡的瑞士壁畫組合Nevercrew。他們的畫技法高超,畫的可樂塑料瓶子及吸管非常逼真(圖四)。仔細一看,被按挰變型的朔料瓶中,竟有一頭北極熊,似困於監獄。環境保護的意味淺顯易懂。在社區人士壁畫的對面停車場,是法國壁畫家Kashink的作品。畫中是個戴面具的巫師,旁邊有兩個沒有性別特懲的人。畫家是個標緻的女性,卻蓄著黑色小胡子。她的作品及實際生活都在挑戰性別文化的限制。
後巷是壁畫,前街則是小商家。沒有店家的許可,壁畫家就沒有了畫布。這兩者似乎有些聯係。莎蔓說,快樂山的酷,除了藝術,就是小商家。兩者同等重要。緬街布滿小型特色店。從單車店,二手書店到手工藝術等等。Hotro是間不易被發現的臘肉店,所有的肉都來自一個有機農場。快言快語的店主Jackie對我說:「你看不出來吧,我已經56歲了。」然後指著從有機農場提煉出來的護膚品。我正看著,她又迫不及待地送我一包咖啡葉子做的茶。我在想這是茶還是咖啡,她接著下個話題:「我們這裏有特色,Robson街,去他媽的。」
城市,就是一個你可以參與體驗不同的想法做法的地方。Jackie的話讓我覺得這裏充滿活力和性格。我喜歡站在文化人類學的角度來看緬街。緬街的壁畫等街道藝術、Hipster、滑板文化都是後巷文化,普遍被稱為次文化(subculture)。他們的酷,並非故意標新立異,而是有更大的文化邏輯的支撐。Hipster在文化上崇尚進步的自由主義。他們崇尚手工製作、有機食物是反對全球化的集約生產,他們騎單車代步是反對不可持續的能源經濟,他們支持本地社區是保護文化的多元性不被同一性的全球化所扼殺,他們反對性趨向歧視是人性關懷,他們突破性別文化是挑戰人類社會最根深蒂固的性別歧視……這些行為都是站在主流消費主義文化、保守文化的對立面。這些是這裏的時尚文化最根基的邏輯。以此來看緬街,或許會更清晰發現社區的個性。
Jackie反對的Robson街是溫市中心有名的商業街,都是美國名牌店。國際資本,才能付得起市中心昂貴的房租。而快樂山的房租相對便宜,所以特色店暫時能夠支撐。緬街沒有名牌店,都是本地小商家為主。在這個大企業大財團的年代,要想真正與眾不同地生存下去,並非易事。莎蔓認為Jackie小店有道義的力量,提升社區、尤其是低收入人士對於食物質量的重視。如果這些商家沒有一些類似藝術家的社區信念,就改做他行了。7街上有一幅壁畫,上面引用了美國慈善家Margret Mead的一句話:「永遠不要懷疑一羣有志市民可以改變世界,其實只有他們才能做到。」(圖五)
快樂山在過去20年,從治安不良的工人社區轉型成為藝術時尚的社區,尤其過去5年轉型更為神速。這與北京的798有些類似。但轉型就帶來挑戰,地產大鱷就要來了,一座大型豪華住宅正在興建。對於緬街獲評為北美之酷,本地的餐吧Uncle Abe的店主卻有所顧慮地說:「聞名世界是件最壞的事情,因為房租就會升高了。」或許不愛出名,更顯得酷。
緬街壁畫很多,但我走累了,回到卡夫卡咖啡店。店主名字叫卡夫卡,與歷史上的文豪無關。這裏不需要名人效應,那不酷。酷的是做真實的自己。我的哥倫比亞好友一進店就見到幾個火辣的女生,就大膽地上前問,可以照張相嗎?女生說Okay,大方地擺個姿勢。
總結起來,緬街酷在哪裏?逛香港中環,視覺刺激背後的文化邏輯是消費;逛緬街,看到酷的藝術、酷的人和特色店,背後的文化邏輯似乎更有意義。酷,在於不同,在於挑戰主流。福溪壁畫中烏托邦式的開心願景,挑戰消費社會的人際關係的隔閡;巨大人物壁畫中的平凡人,挑戰消費主義的競爭、看誰更美、更炫的審美;莎蔓開的二手貨車,挑戰消費主義的更新換代及浪費;56歲的Jackie講話像年輕人,挑戰著保守的思想……
上述的這些挑戰行為,是否會使生活更合理,更沒有壓力,更自在?這是另外一個大話題了。至於我本人對於這種酷時尚文化有多少認同,我當然不接受Hipster的一些極端做法,我還是喜歡寇兒,不會愛上有胡子的女人,但我喜歡做一個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