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城·上帝·自救

我有罪,深深的内疚,我自我抛弃。烈日下沙漠中,我一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蹒跚前进,满身的沙尘冒着烟、焦黑的皮肤干裂的嘴。我一整天都没有水喝,灵魂已经干涸了, 上帝抛弃了我。天黑的时候, 跌跌撞撞、不知不觉中,我走近了一个地方,渐感阴凉清爽,前方好像有光。模模糊糊走近了,仿佛听到了音乐,光影绰绰;半睁着的眼,似乎看到人群在你左右游移。突然,有好事者把我一把拉过去,进入了一个噪杂的空间。一种莫名的气息,顿时洗涮了荒漠的神经,激活了全身每一寸的感官:绵绵的殷厚的地毯、金灿灿的吧台焕着夺目的色彩,抑扬顿挫的爵士乐,光怪陆离的游戏仪器,一张张轻狂兴奋的脸,一大桶的啤酒冒着泡泡,半裸的性感女郎在吧台上扭着腰肢。我瞬時間感官爆棚,慌不知所措。肩膀被人拍了一下,那人略帶酒氣,笑笑地說:嗨,欢迎来到拉斯维加斯。

不,这是罪恶。我思忖着,想离开。但是,那缠绕在钢管上的女体波澜起伏着,死死地勾住我的视线。我的下身僵直在那里,让我无法移动。上帝啊,我坚持十戒,你却把我荒弃沙漠;而撒旦,擅长患惑人心的魔鬼,却给了我这样的食色盛宴。

他们非常康慨大方。我捣出二十美元,就拿了房卡。推开房门,我还以为走错门了,这分明是个豪华套间,大得可以住进一头大象:宽大的欧式沙发款款、正方形的大床像一片高地、一整幅的玻璃幕墙如西式写字楼通明透亮,方便里里外外的现代人相互偷窥,洗手盆和浴缸是XXL规格。我只恨长得不够大,不能物尽其用。

沐浴后皮肤干爽如拉城的空气。負罪感和塵垢一起被洗潔淨了。镜前整装,从头发到皮鞋,我上下都发亮,踱步出门, 你来到赌桌房。赌桌上的各式赌徒神态各异,其中一位有些酒醉,将一大箩筹码推进桌上,眼睁眯成一条线地瞄着手中的纸牌。衣着笔挺的庄家是位女将,不动神色的,似乎老谋深算,只顾叫牌。桌子另一角,墨西哥大享模样的男子将手搭在女伴腰间,如电影里毒枭的模样。对面的一位老先生,学者打扮,沉着内敛,不知深浅。

心算之间,手起手落,一轮的输赢成败已有所属。没有欣喜若狂,也末有捶胸顿足。我知道,不动声色,那只是表面场规;内里是万马奔腾,激荡着肺腑五脏。握牌的手虽一动不动,肾上腺却在汹涌地分泌……

拿着多出来的纸币,我决定把它花掉,因为反正是多出来的。我望了望秀秀的吧女,虽然打消了念头,但感觉自己正一步步走近撒旦的大门。

我知道,他们稱這裡为原罪之城。上帝啊,我要贖罪,於是自我流放,卻誤入了原罪之城。《圣经》明明白白地写着,不许赌博。拉城触犯了上帝,整座城都在犯罪。但是,上帝啊,那又有什么大不了的。这里是落基山脉地带的荒漠中的绿州,曾是与世隔绝之地。美国政府的一条立法,拉城成为了博彩之都。合法的豪赌,四面八方群起响应,鱼贯而入,奢华酒店平地拔起、虹灯四处闪烁。拉城一夜爆富。原罪,犯戒,让人充满刺激。赌博有悖于宗教道德,但又被现代法律认可,这座城邦色彩斑斓诡异,像南加州和墨西哥沙漠里的带刺的花,让人拿不准它是邪是正。

聖人,賭徒,酒鬼,我們都一樣,心中有时是天使,有时是魔鬼。在今晚,我可能要纵容自己,以补偿以往工作的劳辛。金钱美女,赤裸裸地倘开着,从大富到中产,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拉城的准入门槛并不高,它拜金,但也接纳寒酸。阔者不笑贫,各自寻开心。也有可能,我要考验自己:像耶酥一样,在撒旦的诱惑下不为如动,然后穿越地狱,是为了击碎它。

旋律乍起,一列巨型的音乐喷泉冷不防地喷薄而出,巨大水幕横生生地把整个拉斯维加斯染成白色的世界,就像先知摩西在分开红海海水时产生的通天水柱。拉城诡异的夜秀,拉开了帷幕。不知是酒精的浓度,还是音乐光影的效果,你又开始轻盈起来。鬼使神差,我走进了一家尽是霓虹灯闪闪的剧院。


这是另一个世界。与赌场的噪杂截然相反,这小剧场充满着一种奇异的肃穆。幽黯的聚光灯下一片黑色。观众席是一张张错落有致的黑色的沙发和茶几,地毯布幕都渲染成黑色。剧场里肃静得可以听见羽毛掉地的声音。两名身披黑色斗蓬的人,如吸血鬼一般嗖嗖地贯穿于沙发之间,男的全身从头到脚一袭庄重的哑黑色,女的则是光亮的黑色,其间显露几段白色的胳膊大腿和胸部,黑色的强烈对比,使那几段白色煞是耀眼生动。男女脸上都戴着银色的假面,表情严肃得可怕。我好像置身于一个豪华的黑牢里,他们是地狱来的使者,又性感又恐怖,准备对我进行肉体和灵魂的双重推残。他们戴着黑色的手套里,一个拿着相机,一个拿着老式的圆形闪光灯,对着人拍照留念。

黑暗,是这场秀的特色。造型灯时明时暗,打在一个个性感的女性的身体上,产生美术的雕塑效果。台上演绎着人鬼的恋爱的故事,肢体不是娇弱的,而是有肌肉线条,柔中带刚。那撒心裂肺的情绪,全都通过身体和音乐曲折地表达。随着场景的演进,她们的衣服越穿越少,但那些女人始终对自己充满着自尊,散发着拥抱着人体的天造地设之美,露着上身,她们如女神一样耸立。她们让我相信,我低俗的欲望其实是一种高尚的艺术欣赏。突然间,她们从台上窜下到台下的沙发旁,略略的挑逗,把我吓了一跳,心里开始扑通扑通地响,不知所措,如此近的距离,眼神不知往哪里放,色心色胆全都被吓破,落荒而逃。

热血沸腾是看完之后才敢出来的感受。我琢磨着那一幕幕的声色,似乎人生就应如这么一场秀精彩,埋头苦干精心经营着的小生活,显得过时老土。心里面一直潜藏着的胆小的欲望,此刻点燃了,渐渐扩展,快要占据全身时。突然一声长鸣,把我的气血思绪打住了。我心思不在走路,过街时挡住了一辆出租车,它正不耐烦地鸣笛呢。我对车里南美司机竖起了中指。过了街,我端详着陌生的自己,不相信自己会做出这样的动作。我是绵羊,还是野牛?我到底是谁?这不是现实,这是一场梦,一场美国梦。

我推开了一扇门,在吧台边坐下。酒吧里,钢琴边上略显肥态的女人,身体前仰后俯夸张地演绎着蓝调的旋律,不时地对听众互动说话。吧里面有一半的人都离开椅子,有的人站在钢琴边,随着旋律集体地轻声说笑或慢慢起舞。路易阿姆斯特郎的调子,正好缓和着膨胀的血管,一大口地清空了杯中的啤酒色的液体,我叹了口气。

我又开始迷迷糊糊了。耳房似乎听见老鹰乐队的《加州旅馆》(Hotel Califonia)。在一家沙漠中的酒店裡,住著一位富有的女人。她每天都开着性派对,和一帮年轻的男性勾肩搭背,他们一遍遍地跳舞行乐,流着夏天的香汗。他们对我说,欢迎来到加州旅馆,这是个可爱的地方,不管哪个时间,都有大量的房间;欢迎来到加州旅馆,这是个惊喜的地方,带上你不在场的证明。

我是个独行的游者,我觉得加州旅馆要么是天堂,要么就是地狱。我想要一杯红酒,酒保却说,自从1969年以来,他们就没有烈酒了。那女人喝着粉红的香槟酒,对我说:我们发明了享乐的设备,却无可救药地成为其囚徒。我看见他们做着各种离异的事,想离开,守夜人挡住我说,放心!你随时可以退房,但你却永远不能离开。

我著急了,我要囬到來時的沙漠裡,我要涤净心灵,我要贖罪。但是,已经晚了。那女人的气味擋住了去路、眼神拴住了手腳、肌膚消融了主張。我已然分不清天使和魔鬼的區別。他们是如此的相似:炎炎沙漠和加州旅館,都一樣的熾熱翻滚,同样的肾上腺迷惑了神经……

东东
2012年6月

你有這樣的誤機經歷嗎?

    當我提著行李箱走到登機口,那裡空蕩蕩見不到一個人,閘門緊閉著,機場工作人員也不見一個。我想我錯過飛機了……

在這之前的一個小時,我就通過了舊金山國際機場的安檢,進入候機大廳。我看了看表,舒了一口氣。心想,著什麼急啊?緊緊張張地一大早就起床趕到機場,還剩下這麼多時間,現在該怎麼打發呢? 嘿,正好經過個咖啡店,店外擺放許多桌椅,坐一下吧,舒緩一下神經啦,我平時就有這個神經過敏的毛病:上班路上擔心遲到,在家烤雞腿擔心烤焦了,坐飛機擔心誤機。時間就像我老闆一樣,給我很大的壓力。其實,沒必要擔心那麼多,生活本來就不應有這麼多的顧慮,這不,來機場路上的緊張心情,不都證明是多餘的嘛,生活嘛,應該輕鬆一些,悠哉遊哉一點。來來來,讓我把家裡準備好的東西拿將出來,細嚼慢嚥地品嚐品嚐。嗯,這酸奶再伴著堅果仁,又健康又好吃,這才是享受生活,我現在知道了,時間就是生活質量的保證,比如說,吃同樣的東西,慢慢地吃,我們是在享受食物,為趕時間而狼吞虎咽地吃,那是在受罪,會胃痛的,還有還有,吃東西的時候看書或者報紙,會更顯得休閒,就像桌子對面的那對老年夫婦,他們一手端著咖啡,一手拿著一本長篇小說在看,真有時間。我也得學一學,做個淡定的紳士,這將是我的人生理想。好,看一下拉斯維加斯旅遊行程計劃吧,查漏補缺。

算了,不看了,我有點困,早上為趕飛機起得太早了。這咖啡店正在播放的爵士樂真好聽,舒慢,閒適。看看這候機大廳的玻璃天花板,真高。天花板上的燈射下來柔和的光線,與自然光一模一樣。再看看咖啡廳對面的書店,雖然不算很大,但也琳瑯滿目,裡面各種膚色的讀者都有。好了,該走了吧,去登機口等吧。雖然我有時間,但也不能太大意,等等!書店裡面有個性感女子。短短的短褲長長的腿,寬鬆的白色T恤衫下擺被擰起來打了個結,露出結實的小腹,她頭髮紮起,低頭看書,脖子似有彩色的紋身。她可能有南美血統,肯定不是俄羅斯人,因為皮膚顏色較深。對了,你給我好好地站著別動啊,等我掏出個相機來拍你。嘿嘿,雖然離得有點遠,但我有長焦鏡頭。根據法律,在公眾場合拍公眾是允許的,否則偷拍明星的狗仔隊就不會存在了。但說是這麼說,還是有點不道德吧?嗯,不好,那對老夫婦放下書在竊竊私語,好像在談我。這樣吧,先假裝拍天花板的玻璃,然後神不知鬼不覺地拍她。去,去,去,走開,快走開!你這個胖子,你也看什麼書啊,你擋住我了,你也是酸翁之意不在酒吧,真是色鬼!別別別,我不是說你啊,美女,你不要走。別走,快按快門,唉,僅拍到半截身子,而且很模糊,實在遺憾。

好啦,這回真得走啦,再不走時間就緊張了。唉呀,不行,有情況,得上一趟廁所,肚子悶彆扭,可能是剛才吃的酸奶有問題,我一早出門就把它帶在身上,加州的天氣太熱了,所以它提前變質了。

這舊金山機場好大,廁所在一百米外呢。不好,我的肚子越來越沉重,痛阿痛啊!我不行了!我快走不動了,但還得走啊。舉步維艱啊,我現在這個樣子,就像個戰場上負重傷的戰鬥英雄,但仍咬著牙,意志堅定地朝著目標一步步逼近。呵,馬上就到了,終於到了。廁所啊廁所,你是如此之親切,此時此刻,你比任何美食都更具有吸引力。洗手池上有人在照鏡子整理頭髮,還有幾個人把手放在吹風機下,慢悠悠地翻動著手。你們這些人怎麼回事,都若無其事似的,怎麼不知道有萬分火急的事情正在發生,見死不救是吧?咦,不會吧?什麼,真的!所有的坐廁門都緊閉著,我挨個推下去,門都反鎖著,裡面都有人!我不敢相信,所有位置都爆滿了,這是哪當子的事,是誰在故意整我?我,我還能忍多久?挺住啊,挺住。深呼吸,沒事的。我從小到大還沒有一回失禁過,放心吧,我會沒事的。“對不起!”後來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原來,在我緊張的時候,我把行李就散放在地上,擋住了部分過道,此刻有人要通過,我都快站不住了,還得強忍著把行李拿起來,這簡直是落井下石嘛,啊,天啊,快點吧,你們這些門裡面的人,你們打算蹲一個世紀嗎?快點收場吧!對了,我能不能大聲地開口,請求他們快一點啊?我實在是著急啊!可這怎麼說出口呢?難道可以說:我快忍不住啦,你們哪位幫幫忙,快點擦屁股出來,好換我進去?不行,這太丟臉了,周圍的人都會笑我的。我好窘啊,我現在的所有人生理想,就是佔一個廁所位置,其他的別無所求。

嘩啦——太好了,有人按了沖水按鈕了,門閂響了,門開了,人出來了,我如蒙大赫一般。情況大有好轉了。唉 ! 下回不再吃自帶的酸奶了,差點沒把我給搞死,現在一切都好了,唉! 對了,飛機,糟了!我還剩下多少時間?我得抓緊了!可是,這能抓緊嗎?這事情做了一半就走人多不爽啊。好啦好啦,快快快。

快快快,我的登機口是幾號?快看,87。好,這是哪?才81,我的天!快走,我現在的所有人生理想,就是趕緊到達登機口。“對不起讓一下”,“對不起,借過。”這機場的平行電梯真窄,前面站一個人就擋住了半條通道。我小跑著,以各種不同的身體姿勢越過一個個人體和行李障礙,殺出一條血路,直奔向前。從 81到87,怎麼有這麼遠?我要是能飛就好了。85了,快了,還有兩檔就到了。飛機啊,我是你好兄弟,你可要等等我啊,我是個好人啊,我向來是個準時的人,這次是個意外,你要寬容一些啊。

這是87嗎?沒錯,是87。可是,可是怎麼沒人呀?連機塲工作人員也不在,這怎麼可能?看幾點了,還有十分鐘啊,確確實實還有十分鐘啊,是不是我的手錶慢了?不對呀,機場信息顯示牌上也是這個時間啊。糟了,我想起來了,美國的機場閘門都是提前十幾分鐘關閉的。

閘口的機場工作人員終於出現了。“很對不起,你來晚一步了。飛機已經開始移動,你隔著這玻璃可以看。”果不其然。衹見那波音777飛機正在慢慢地離開閘門。瞧它那個樣,張著翅膀,挺著鼻子,翹著尾巴慢慢地轉身,一幅對我很不屑的樣子。你這飛機兄弟也太絕情了!就走就走,也不等我一等,把我一個人落在這裡。

唉,眞該死,就差一點點。唉!都怪剛才在廁所裡洗手之後,因為環保習慣,我沒用紙,而是用吹風機風乾手,旺費了保貴的半分鐘。唉!都怪那瓶酸奶,我帶上它是為了省錢,不想在機場買吃的,唉,省這點小錢代價太大了。唉!都怪我裝成慢條斯理的風雅紳士,我根本就不是,我只是個打工者,被時間催著趕著直至屁滾尿流的傢伙。唉!都怪剛才看那美女,看了也就看了,還偷拍什麼啊?浪費時間,俗氣,低賤。唉!其實,歸根結底的原因,是我沒有預留寬裕的時間來應變。唉!悔不該,我從今往後,不管做什麼事,我都一定要提前提前提前!切記切記!好了,算了,自我檢討做完了,太多責怪自己也沒用,飛機已經走了,我吸取教訓吧,下不為例就是了。

“我們剛才傳呼你的名字幾回了。”機場服務員指的是機場廣播。可我沒有聽見呀。你們美國人五音不全地喚我的中文名字的時候,我正是五臟俱裂地忍著等著廁所的位置,哪能反應過來?

“你唯一的選擇是改到下一班機,五個小時之後起飛。”旅客服務部的經理說。啊?五個小時?開車從舊金山到拉斯維加斯說不定用不了五個小時呢!唉,還是認了吧,凡事想開些,自己找樂,時間很快就會過去的,這樣吧。我再周圍轉轉偷拍美女吧。

東東
2011年6月

多伦多的穷困藝術家

海倫自稱是一位來自德國的藝術家,約五十歲,是我多倫多的室友。

去年九月份,經另一位藝術家朋友的介紹,我住進了海倫租住的房子。那是市中心的一幢三層樓的房子,看似高大,實佔地面積甚小。這房子位於較貧瘠的葡萄牙人社區,被密密匝匝緊挨著的雙層連體樓(Townhouse)左右擠兌著,就如夾心餅乾之夾層奶酪,經左右一捏,奶酪就變型長高了。房子的一層為另一住戶,分門進出,與我們無相干。二層有兩個房間,海倫住一間,把另一間二次轉租給我,我們共用廚房廁所。三層是海倫的藝術工作室,聼說她做些紡織類的現代藝術作品,但很少賣得出去。

海倫個子高大硬朗,約有六英尺高,這是第一印象。她的單車既高又黑且重,非婀娜女性之款式。海倫臉部肌肉也頗硬朗,歲月的皺紋勾勒出各部分肌肉的素描輪廓。此臉在不作聲時是很莊嚴的,有如一尊青銅鑄成的沉思者塑像。海倫在公園兼職當保安人员,她的身材及臉部表情有明顯的工作優勢。據她自述,公園裡總有一群吸毒之不良少年幹壞事,警察非大事不干預,每每是她責無旁貸把他們唬住嚇跑。此我信也,我雖年輕力壯,但若與之過招,卻難免三兩回合就四肢撲地。我隱隱約約覺得西方女權主義之厲害。

海倫大大咧咧,不拘小節。這是第一個月裡我對她的了解。她從不計較我按自己喜好搬弄廚房廁所的擺設,不介意我的畫掛在她房門附近的牆上。需要她幫忙擔擡重物上樓,她也爽快利落。她說話直截了当,從不含糊。她少用修飾的形容詞,多用直來直往的動詞,請求時少用疑問句,而多用祈使句。“明天你必需把錢給我。”海倫對每月都準時交房租的我說的這句話顯得多餘和粗魯,尤其是在注重謙讓內殮、言必有“請”字的加拿大。但我並不在意,知她只是直心直口而已。海倫飲食粗獷,早晨起來端出一大鍋,將小麥類、蔬果類、奶酪類及肉類食物不分青紅皂白同時掉入鍋中,用大勻攪和後端起就吃,吃剩的部分就是晚餐。海倫極少塗脂抹粉,她的衣服盡是耐磨的粗棉布料,式樣怪誕,多純色,調偏暗。有時候,她在額頭上系一白色帶花的繃帶狀綢緞作裝飾,綢緞另一頭長長垂及腰間,既象是街头抗议示威者,又象活脫的巾幗英雄。她還把又長又厚襪子套在緊身的褲腿外面,這種衣著習慣異常,在多倫多少有同類。我戲稱之為巴伐利亞藍領時尚。有一回,我的文質彬彬的Timberland書包拉鍊壞了。我找她幫忙縫補。拿回來一看,書包成為一個針線雜亂無章,慘不忍睹的怪物。始知海倫絕非淑女,且略知其藝術事業不暢之由。海倫倒也率直,稱自己手工實在不佳,甚為抱歉。

漸漸地,我發現海倫的粗獷有過份之處。家裡衛生她少在意,飯後從不洗碗,地髒了視而不見,她甚至會忘記沖廁所。這苦了我這小男人室友:經常洗碗掃地,間或還要掩鼻沖廁。如此置生活細節於不顧之二十一世紀藝術家女性,實為罕見。海倫還有特殊習慣:她每天都把食物垃圾置入塑料袋放入冰箱的冷凍室,理由是防止食物垃圾在垃圾桶內變味滋生細菌。因為她每週僅清理一次垃圾桶,所以此舉似乎必要。不過,冰箱裡因此充斥著雞骨香蕉皮等垃圾,甚不雅觀。更有甚者,有一回,她將要扔掉的老鼠藥也置入冰箱中,我見之大駭。倘惹海倫真合適藝術家這一稱謂,則是世上最粗糙無華的藝術家,非常人眼中附庸風雅之類。

海倫不修邊幅之極端事例發生在第二個月的一天清晨。我打開房門,只見清靜的陽光射進了廚房。又是生趣盎然的一天。海倫的房門緊閉,裡面應該仍是一片夢鄉。我正邁出這一天的第一步,廚房裡的電話機突然鈴聲大作。我正準備走過去接,突然間,海倫房內一陣雜亂聲響,房門驟開,斜刺裡一個披頭散發的海倫衝了出來,和我冷不防打了個照面,我們雙方都震住了。事情可能是這樣的,她近來在等一個重要的電話。當她在被窩裡酣睡時,忽聞鈴聲,就魚躍而起奪門而出。如是以往末有我這個室友之前,她慣於不穿衣服行走。我初搬來,她還處於舊習之中。於是就發生了這樣難堪的一幕:她站在她房門口,下身沒著一物;我站在我房門口,瞠目結舌;我們眼光交錯的一瞬間,彼此都不知道如何收場。本來這無需大驚小怪:大家皆成年人,人終有錯漏之時嘛。可是,接下來的事情卻令我大出意外。她並不尖叫,並不馬上落荒而逃回房間掩面痛哭無臉見人;但見她稍猶豫片刻,即大步流星走去接電話了,仿若無事發生。那五十歲的光屁股,惡惡地晃進我的眼簾,通過大腦再沉入胃部。結果我的早餐難咽,縱使街上的陽光燦爛。事後,海倫也不道歉,我也不好意思開口追究,海倫卻因此得寸進尺。遮羞布一朝褪去,海倫從此無所顧忌,每天晨起皆衣不蔽體,發亂如麻似瘋婦。

從此,我對海倫敬而遠之。

穷困孤独时,小动物就是最好的慰籍。海伦和我住的是较穷的地方,时常有流浪猫来访。这一只正站在家门口的垃圾桶上等待我的抚摸。

我們住的社區雖窮,倒也整潔,入夜後,社區安寧清靜,無車馬之喧,甚是宜人。海倫煙癮不小,常獨坐門前的小台階上,對著社區街道靜靜地吞飛吐霧,一坐就是半天光景,青銅雕塑的臉紋絲不動。在月光淡淡的夜裡,她端坐著的黑色剪影與周遭混為一體,只有點燃的煙頭的一點紅光晰然可見,還有那四處擴散的白煙,慢慢稀釋入黑夜。我雖刻意避開她,但每每見到這一情景,我又心生同情。門階上坐著,此為休閒;抽煙,亦為休閒。然而,一個中年婦女每夜皆獨自一人如是這般,則不單為休閒,或有戚戚然於心中。她在幽暗處,身體的物理存在被黑夜省略,只剩下思緒,透過煙頭隨著縈繞的煙漫散至夜空。海倫這個硬梆梆之女性,似乎有著綿綿的心緒,煙頭之外她有何內心圖景?

海倫沒有結婚,自二十幾年前離開德國的親人移居加拿大後,就一直單身活著。問其緣由,說:加拿大較德國自由。海淪長於德國鄉下,三鄰四舍皆熟人,多有約束,獨居加拿大,則無人干預其生活決定,且無家室之累,可靜心專功藝術。聼來似爲有理。廚房的冰箱上有張小照片。照片中一位身材高挑勻稱的女孩,在陽光下笑容可掬,頭發上頑皮地插一花朵。一日,我突然喚醒,原來此即海倫之少時模樣。好好一位德國懷春少女,何時淪至不顧顏面的境地?我大爲不解:當初的她,為何不從大衆合大流,不謀正職嫁大婚,反而爲自由故抛離親人故土,偏偏操起男性職業,當公園保安,又偏居一隅做賣不出去的藝術?這自由使她快樂嗎?

彼時的海倫我知之甚少,海倫極少提及,從我朋友處聼來,僅知海倫畢業於德國漢堡大學哲學係,通曉許多理論,曾有中學教職機會,海倫卻不爲所動,毅然投身藝術;現時的海倫朋友不多,她的生活主題似乎只剩下孤獨抑或是單獨。在英文裡“孤獨”(lonely)和“單獨”(alone)是兩不同含義的單詞,初學者容易混淆。前者指心境,後者指處境,比如單獨的人未必一定會感到孤獨;前者被動,後者卻可以是主動,海倫就是主動選擇了單獨;前者是負面的,後者是中性的,甚至可以是正面的,譬如我覺得單獨的旅行很美。然而,對於寄居他國的人,有時候孤獨和單獨這兩種不同的狀態是相互滲透轉換:單獨久了就成了孤獨,適應了孤獨就變回了單獨。五年來,我總是埋頭讀書作畫,尙未有成效,常在孤獨和單獨中徘徊。寂寞難奈時,我會安撫自己說:我不孤獨,因爲我有藝術相伴;我衹是單獨,單獨是藝術家必經之路;縱使是孤獨,亦可激發創作熱情,助我終成大器。門外抽煙的海倫與我不同,她早過了不惑之年,單獨生活的年月漫長,她是否已順應了孤獨,還是更加孤獨?

我在家中的自拍,虽然穷,但午后的阳光,给了我不少的希望。

雖與海倫同一屋檐,我們面聊並不多。她早出早歸,我晚出晚歸,重疊的時間裡彼此各自忙活。每天傍晚我回到家,她大都一個人蝸居在三樓的工作室裡作藝術創作。我會對天花板說一聲“哈羅,我回來啦。”然後樓上就傳來海倫的應聲“你今天過得怎樣?”我機械地對著空氣回答:“很好,你呢?”她又答:“不錯啊。”然後,聞聲不見影的談話就此結束,我走進自己的房間打理自己的畫了。我平常關著房門,以避免見到海倫沒有生氣的青銅臉,影響我藝術創作的心情。當我倆碰巧同時入廚房吃東西,偶爾的面聊才會發生。此時我總是迫不及待地無話找話,促其開口,因爲談話可以緩和海倫的臉色。“你這襪子顏色甚好!”我沒頭沒腦的話,海倫竟信以爲眞,於是面帶悅色,大談此襪子之來龍去脈,視我爲襪子知音。此後,我不敢輕易地讚美她的東西,想到要和她說話就感到泄氣。有時候我想去廚房,但開門前聼到廚房有響聲,我就故意等一會再出去,以錯開與海倫的相遇。

在第三個月的一個晚上,終於有男士來過夜了。海倫自是心情舒暢,喬裝愛清潔地將地板上散落的衣服拾起疊好。男士款款而來,年齡與她相仿,衣著整潔,但話語不多,聽不出是何來頭。夜裡,我隔牆聳耳傾聽,但其房裡並無動靜。翌日,男士早餐後施禮告別,爾後不復光臨。

“你快樂嗎?”有時我也會心生憐憫,關切地問。海倫總是很肯定,稱滿意生活之現狀。話音剛下,下個話題她又恢復了青銅臉,抱怨幾年前有的人譏稱她為納粹。海倫的言語中常含有一股酸酸的嘲諷意味。在談論瑣事上,她常用“有的人”指代某些個她認識的人,並訓斥其不是。在大話題上,海倫也沿用類似之口吻。我們有時談及藝術,海倫總避而不談自己的作品,但愛強調自己藝術理論經綸滿腹。她譏笑加拿大人文理論之教育太少,孰與德國能比。然談及德國之十六世紀文藝復興,海倫又鄙夷德國之淺薄。我未夠博學,不想貿然丈量海倫知識之寬窄深淺。但其態度武斷,世界觀黑白分明,並無學儒之虛谷通達,此為顯見。對於藝術,只有批判,沒有欣賞。對於社會,永遠懷疑,沒有信念。外表強悍的海倫,總故作強勢指摘別人,實爲遮掩自己內心之空虛、藝術事業之失敗。色厲內荏,自欺欺人,又何來快樂?

但有一回她確實是快樂了。第四個月的一天傍晚,她大紅衣服和搖擺裙子地出現在廚房裡,這是我認識她以來首次她換下暗色的衣服。青銅臉一掃而光,她眉飛色舞地對我說,她當晚要赴一藝術圈之舞會,要我品價其裝扮。武打明星著紅衣套綠裙,何來得體?不過,我佯贊其品味,海倫心花努放。道,去年這天,亦此舞會,亦此猩紅墨綠,變化的是披肩和鞋子。她興致勃發地拿出若干皮鞋與我參謀。我不禁啞然:數雙皮鞋羅列,皆高裸、綁帶和低跟,與綠長裙格格不入。我實話相告,勸其買高跟鞋。說話間,門外汽車喇叭響,海倫旋風式地奔下樓去,出門前扭頭給我一句多餘的話——“我走了,有人接我來了,”生怕我不知道。

次日,早餐桌上,海倫寡歡。怨昨晚跳舞太少。我吒異。海倫解釋說,因天不作美,舞會人疏,況且鞋不適腳,總之,客觀理由有若干,使得舞會未能盡興。我半嘲半揄道,待明年此時,你再大紅大紫不遲,何需煩惱?海倫聽罷黯然神傷。可憐的海倫,參與藝術社交證明自己之機會,一年寥寥幾回。每回必成自尊心之重大事件,怎能不患得患失?

和海倫的幾次深談都在聖誕假期前的晚餐桌上。她喜歡靠著牆坐在椅子上,交叉著腿,仰望著廚房昏暗的節能燈。坐定之後,她開始不緊不慢地和我說話,時而露出木納的笑容,時而眼神凝重,時而眼神下垂。她不管做何表情,除手臉之外,身體其餘部位始終保持不動。話到坎子上舒一口氣,談及傷心處,立馬補稱”沒那麼糟“。談話的內容大概如此:她父親已故,母親健在,姐妹有四,皆在德國。有一妹住精神病院,最為掛念。此妹現為癌症晚期,為時不遠。折斷了兩根肋骨達數月之久始被醫生發覺。海倫痛其所痛,眼泛淚花。慨嘆人生離死別之淒惻,未能盡姐妹之恩義守護病榻。我寬慰道,幸而親人皆在,照料有加,爾妹可瞑目而去。海倫長嘆曰,親人皆遺棄此妹,唯吾念之。說畢,長久沉默……

聖誕節後的第三天,海倫終於買了機票,回德國去看望她精神病院裡的癌症妹妹。“再不回去就怕看不到了。”她說。我表示讚許,勸其多呆一段時間。海倫苦言道,薪資低,怕難以為繼,此次飛回去需精打細算。此為海倫的最後一席話,之後我便搬離她家,至今末再聯係。

臨走前,趁她不在家,我悄悄爬上三層,推開她工作室的門。我覺得我的作品還是比她的強多了。

尼亚加拉瀑布的前世今生

当我第二次去到了尼亚加拉大瀑布游玩的时候,对着这世界最宽广瀑布的壮观景色,我竟然不为所动,为什么呢?

我闭上眼睛,发现自己的前生是一个北美印第安小伙子。那个时候,欧洲殖民者还没来到这里。我和伙伴们大部分时间都在平敞宽阔的树林和湖泊中追逐野牛和野鹿。有一天,我在狩猎途中迷了路,我知道沿着河顺流而下我就可以找到方向。可是等我走到河边,却听见上游远处隐约传来一阵持续的轰轰声。我很好奇地踩着河边粗石往上走去探究竟。声响俞来俞明晰,我也更加着迷。湿漉漉的石头让我跌了几回,等我累得走不动准备作罢的时候,无意间拨开草丛,我呆住了。眼前的河面豁然开朗,在最远处,是一片无端的白色水雾,那就是声响的来源。我迫不及待地离开湍急的河边,我要爬上高处看个真切。这条河谷在这里这么低洼,两边的平原就像是山一样高耸着。我努力地爬着,我心中充满着期待和激动。终于让我爬上了平原(与瀑布的上端在同一水平面),我看清楚了:那是水,那是巨大的水,那上游滚滚而来的巨大急流,在瀑布这个地方突然天崩地裂,急速坠向看不见底的深渊,留下一片白茫茫的神秘。那种巨大无法形容,要不亲眼见到,毕我一生也无法想像得到。这肯定是天造的圣地,我赶紧对着它俯身膜拜,生怕因为我的无意涉足而触怒了神灵。我拜了一会发现神灵没有动静,于是就胆却地却又鬼使神差地继续往前走。终于,我被一片圣洁的白色所包围。那是瀑布形成的漂于空中的巨大水雾,遮天蔽日。水雾感觉比雨还大,洒在身上感到阵阵的寒意。我更加相信,这是神灵住的地方,或者这就是神灵本身。听那巨大的轰鸣声,和那神秘的闪电雷声一样,掩盖了一切的其他声响。我断定,只有神灵才有这种无边的力量。水就在我身旁以令人目眩的速度和体积跌下去,在这种力量面前,我缈小得像个细沙子。我小心翼翼地俯身往下看,却惊恐得脚软。如果我被这急流冲走下去,我肯定是粉身碎骨。可是,我再仔细看,却见到许多白色的海鸥在自由地展翅翱翔。他们在这片开阔的天地里,时而掠过瀑布底端的绿色水面,时而直窜上瀑布的上端空中,仙女一般的自在。我怀疑我是不是已经死了,见到了老酋长说过的天堂。

我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并没有死,而是转世到了现今。眼前那熟悉的瀑布依旧轰鸣着,水面依旧极为开阔,依旧地狠狠地从高处砸向深渊。可是,我感觉到一种不正常的平静。先前的那片通往瀑布的森林以及散落着石头的地面不见了,代之的是两条宽广的马路,开着车就可以轻易直达瀑布口,再不用历经千辛万苦地爬着石头前往。瀑布两旁的建起了厚厚的石栏杆,安全得很,再不用担心摔下深渊。两旁有各种舒适的餐馆和宾馆,无需要饿着肚子追野兽了。冬天的晚上,还有各种色调和谐的巨大装饰灯柱投射到瀑布的水幕上,这就像是给威武的武士头上插上一朵小红花。唉,凶险的自然,就这样被驯化了。我那份敬畏已经不存在了。那只不过是一条宽一些的瀑布罢了,又有什么特别可以震撼的呢?不过就是拍个照走人。

 

苏东悦

長長的聖誕平安夜,我一個人過

其实我不喜欢圣诞节。不喜欢去那个南斯拉夫朋友家里吃圣诞大餐,不喜欢与那个说话五音不全的韩国人同去教堂,不喜欢与共住在同一幢大楼的中国学生过圣诞派对。我要的是什么,要的是纯正的圣诞感受。但是,ISC(留学生中心)提供的一个与本地家庭共渡圣诞的机会却因为人满而落空了。于是,此时此刻,公元2006年12月24日的东部时间下午2时,我只剩下影子陪伴我啦。

看来只有去教堂啦。去年的这个时候,我也是孤身一人,在寒冷的黑夜里,骑着单车,摸着黑去到一个教堂,刚坐下来没多久,教堂的圣诞礼拜就结束了。我就又回到黑暗的大街上。今年是否会重蹈覆辙呢?

今天多倫多的天气真好,蓝天一片,没半点白云,就像圣母玛丽亚一样的圣洁。但很快,4点半才过一点,太阳就收工啦。圣诞节的前夜,平安夜的夜幕就此打开啦。

5点正在Metropolitan United Church(简称联合教堂)有一个节目,我也不太清楚是什么。但因为它居报纸推介的平安夜教堂好去处的首位,于是我急勿勿地进入了地铁站。此时离5点只剩下五分钟啦,真后悔刚才跟那个半天挤出几只英文字的韩国人打电话,浪费了我许多保贵的时间。可是,我就差一步被一个印度阿叉占据了购买地铁票的先机。那个朱古乐颜色的东西搞了半天才轮到我,真是的。

在Queen街上走着,三步并成二步。咦,前面有许多人聚在一起,肯定是教堂了。没错,在阴暗的夜色中,那高耸的歌特式钟塔依稀可见。不错,比去年好。起码这个教堂是多伦多市中心最出名的教堂之一。不像去年那个在唐人街附近的教堂,因为离唐人街近,教堂的档次也跟唐人街的商品一样,质量要低一等级。

原来这个5点钟开始的活动是一个Reenactment (重现)耶酥诞生的那一段故事(Nativity of Jesus)。演员的服装一看就知道,谁是谁。当中的一位着锦袍的,留着胡子的威风凛凛者,就像是一个国王。他负责说这个故事,并引出各个人物,负责几个场幕的转接词。

国王在教堂façade(大门)外的portal(门外的平台)上说话,现代化的舞台灯光把教堂照成一个舞台,在幕与幕转接间,许多人都手里拿着一本小册子,唱圣诞carol(赞歌)。我呢,我是个什么角色?我像是游客吧,因为拿着相机。他们会不会觉得我是个外来人而排斥我呢?怎么说呢?教堂是最宽容的地方,不是吗?没事的。对了,那个装平民服装并站在舞台旁边的男子,手里拿着一叠小册子。他的样子是工作人员吧。但我要是上前跟他要,就得走到聚光灯下,当着许多观众的面。有这个必要吗?我是个外来的人,也可以跟他要吗?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拿了小册子,找了半天找不到歌词在哪?旁边一位母亲模样的女子,跪在地上虔诚得不得了。我问一下她会不会打扰她呢?应该没事,这是在露天的地方,各位城市噪声都清晰可闻,人的精神不可能很集中。噢,原来我拿到的这一张是今天晚上午夜弥撒的小册子,现在唱的歌是另一本小册子。她也没有拿到。

我能不能拍照呢?好像没有见到有人拿相机。咦,一个装扮成牧羊人的男子牵着一头驴走过来并停在我面前,他正与即将出场的演员聊天。那头驴傻头呆脑。能拍吗?最好先问一下。如果他说不行就别拍呗。他说可以并马上拍好姿势。赶紧拍吧。

耶酥出世的一幕上演了。台上还有胖胖的女子扮成天使,双手作天鹅舞一般,表示在飞翔。为什么天使不找个长得像天使的女孩来扮呢,加拿大真是人才缺乏。要是在中国,找几个漂漂亮亮的。这实在有损天使的形象,不知上帝在上天看了会不会不高兴。

既然耶酥是在manger (马槽)里出世的,农家的众多动物都在场见证了这一历史时刻。这台戏就不知从哪里弄来几只鹅,鸭,羊,免,鸡等等。这些动物被围在一个约八平方米的地方,从来没有过如此亲密接触的动物,都很不自在。小孩子当然喜欢有这些小动物捧场。

噢,天气真冷,站久了就知道冷。教堂想得真周到,有热的苹果汁可以喝,肯定是免费的啦,我明明看到有的人走过去拿了就喝。就是太酸了点,伤胃。放回去吧,不好意思,倒掉吧,好浪费,让人看见了不好。真后悔刚才不应该倒满一杯,应先尝一口再说。可是,老端着一杯流质的东西在手上,总不方便,既不能拍照,又怕不小心倒在别人的身上。这样吧,走远一些,离开这个人群,把它倒掉了,再回来。嗯,算啦,就倒在这棵树旁边吧,让小孩看见了也没什么。

噢,要点蜡烛了。偶也跟着去拿了一支在手。聚光灯渐暗。蜡光星星点点地渐成了一片。蜡烛摇曳的光,纯洁。每个人都拿一支,就像大家心连心,聚到了一起,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近了。Silent night的前奏响起了。哇,真是内心暧烘烘的。Silent night, holy night…有多少年来没有这种纯洁善良的感觉了?看这里的所有人,都很善良,都很有爱心,世界还是有爱,有美好的祝愿,有真心的情感。

唱完了。国王说了些什么,我知道应该是人们互道祝福的时候了。“Merry Christmas”,站在我身后的是一个中年人,旁边有一个家庭,父母和两个小女孩。先和男的握了手,道个Merry Christmas,女的能握手吗?等她先伸手吧。好的,那两个小女孩呢,看上去可能只有十岁不到。可是,人与人应该是平等的。所以,还是要与她握手。我伸手去,小女孩也很自信。我看了看四周,没有见到中国人。“Merry Christmas”,一个满脸黑乎乎的胡子乱成一堆的瘦高个子大声地握我的手。这个人看样子是身体健康的无家可归者,但是,人是平等的,不是吗,我同样应该用同样的语调和他握手和祝愿他,不是吗?这个男子笑笑着说,“That’s a firm handshake, eh?”

国王国王,国王的样子很酷,我可以与他握手吗?我觉得我是一个外来者,他会接受我的握手吗?我与他素不认识,他看似是一个德高望重的宗教人物,我可以与他握手吗?我感到有点压力。还是不要吧,看上去他与这里的每个人都认识,我与他不认识,他会见怪的。我绕开了他。但是,人与人是平等的,不是吗?过去吧,和他握握手吧。瞧,他刚巧往这个方向走来。“Merry Christmas”,我听见自己说,然后感到他暧烘烘的手和我的握住了。他说merry Christmas,然后问我的名字。“Dong, My name’s Dong.”我习惯了这样的语调,可能是因为受007电影的影响“Bond, Jame’s Bond”谐音。原来国王与其他的人都没有什么区别,就像我认识的教授一样,完全没必要太顾虑。

回家吧,回家吃饭再出来。在地铁入口处,迎面走来两个“不良”青年,不知他们跟我说什么话,我朝他们挤了一下眼,各走各的路。

家里,静静的。人家有家庭的,该是吃圣诞大餐的时候。我放了半杯米进电饭锅,通上了电。冰箱里东西不多,没时间去买。现在圣诞其间许多店都关了门,上哪买去啊。凑和吧。别看别人啦,如果我去参加一些人的圣诞晚餐,说不定并不如我一个人去教堂收获大。对了,那个南斯拉夫人,他邀的人大多是东欧人。我对东欧并不没太多好感。他显得很土,不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他对艺术不以为然,喜欢谈communism,我觉得政治话题最好别谈,否则大家容易意见相左。

别想他啦。我一个人,是有些孤单,但是,我也有事做啊。人家的家庭很美好,对面大楼里有的家庭装点了圣诞彩灯。偶是没有那个福气,世界本来就是不公平的嘛。不过,真是很静啊,静得不舒服,圣诞与中国的春节不同:春节你要是不想过,可以有众多的其他娱乐,可是加拿大的圣诞,是节日的时间,城市的许多服务都停顿了,想找个地方吃都不易。所以,没有节目的人,节日就很难过了。

我又进了地铁站。此时8点半。我已洗了个热水澡,干干爽爽,脸上搽了OLAY的护肤脸霜,身上也涂了一层保湿lotion,身上装着防风防雨的columbia大衣,下身是牛仔裤,头戴一顶帽子。其实我说这些装着与文章的内容是毫不相干的,只是一时兴起说一下。总之,我自我感觉挺舒服的,平安夜,就是舒舒服服的感觉,不对吗?

不会吧,地铁站静得就像已经停止营运一样。连平时查票的工作人员也无踪无影。长长的月台上面只有几个人,我发现当我出现时,他们看了我一眼,我也看了他们每个人一眼。为什么会有这个时候搭地铁,这个是个有意思的问题,有家庭的人,肯定不在此时才回家吧,那么,这几个人都是没有与家人一起过的了。他们也有可能是受到什么样打击,决定一个人过平安夜。或者是不良少年,不想回家受束缚。

地铁列车在Eslington的站停了一下。我走进巴士站台准备转车,可是找了半天见不到一辆合适我坐的车。问谁呢?旁边有个三四十岁东方女人,她的蹩脚英语一下子就露出她是个中国人,可是她有点答非所问,可能是脑筋太笨。我本想和她说声节日快乐,但说不出来,因为她一脸的严肃劲,有点吓人。另一个中年妇女,她说她是从Kingston过来的,刚到多伦多,不熟悉这里。她身边是一叠行李,不知为什么她此时才回家。可能是工作太忙吧。我正欲转身,犹豫着要不要说节日快乐,她却先说了。嗯,感觉不错,到哪里都听到这句问候语。车站站台其实是很孤清的。因为是一个封闭的站台,与街道之间被一道墙隔开,站台有百米长,满眼全是混合水泥的材质。静,也是这里的“主旋律”:没有几个人,灯光又昏黄,还有一个不是很正经的流浪汉坐在一张长条墙子上盯着行人,令人不自在。所以,那个妇女和那个中国女人都应该感到心里不好受的。谁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而在这里等车,又冷又静,满眼又是单调的灰色,能听到一句节日问候,总是一种安慰。可是,不知为什么,和中国人说不出口。

我没想到St. George’s United Church这么难找。我徒步走过了许多红绿灯路口,还没见到那条我要的街名出现。我其实应该坐巴士的,但是实在没耐心等。我以为教堂应该在不远的地方等着我。可是,我那可怜的腿辛勤地工作了近二十分钟,还不见教堂踪影。莫非我已错过了路口。可我出门时忘了带地图。问人吧,街上没什么人。这可是yonge街啊,平时的人都不在了。路上没有几个人。我决定:假如再过一个路口还找不到,我就坐返程的车去湖边拍照,去他妈的教堂。到了下一个路口,还没有我要的路名。我于是给了第二次最后通碟,于是就找到了。

刚才冷冷的感觉,以为被上帝欺骗了的感觉一下子就消失了。我又开始暧和起来了。

走过一排祥和的house, 这里的街区确是很不错,整洁漂亮,家家户户都挂满了各式彩灯。他们的家门都紧闭着,里面的人在干什么呢?他们在分享圣诞礼物吗?一家人的团聚,说一声我爱你,并拥抱一下。我听不到房子里面传出来的任何声音,可能是房子质量太好的缘故吧。以前丹麦的那个卖火柴小女孩,就是在这样的日子,想像着人家的温暖,流泪满面。。。。。。

静,很静。我一个青年男子走在这里,不会有警察怀疑我的动机吧。

教堂的歌声我听见了。我已迟到了二十分钟了。我进去,还是不进去?好像很不礼貌,迟到这么久。可是我来了,不进去,我的腿有意见啊。而且,你们凭什么不让我进去啊。我也需要温暖,我不要这黑夜的寒冷和寒冷的黑夜。

推门进去了。教堂里好静。人很多很多,有八百至一千人吧,但是,很静,一声咳嗽,一声清喉咙的声音垃圾都没有。我有些负罪感,很不好意思地想赶快找个位子坐下来。一个声音轻轻地告诉我,可以走到前面一些,不用坐在最后,因为那里有柱子挡住视线。她还给了我一份小册子和一把已点燃的蜡烛。我谢了她,赶紧找个位子坐。她肯定有后面想像我是什么人,为什么这么晚才进来,而且是一个人,而不是一家人进来的。她是否会因此而对我有偏见呢?唉,那又怎么样,反正这个教堂没有一个人认识我。

走路要快,而且要轻,尽可能地减少对其他人的影响,因为这里实在是太静了,好像所有人都在全神贯注地听着赞歌,所有人都手持蜡烛。就坐下来吧,这个位置虽然是最靠右边的位置,但还是可以清晰地看见Apse(教堂的中心主席台)。对了,贸然坐下是不礼貌的。位子的临座是一位接近鹤发童颜的先生。给他点下头,给个微笑。对了,很好,感觉很合拍。稳稳地坐下了。先别脱去大衣吧,虽然我走了二十分钟,身上有股热气。但是,不想让脱大衣的杂音干扰悠扬的choir(唱诗班)的歌声。这个教堂的Nave(观众席)很大,内饰很现代化,高高的天花板上垂挂着玻璃吊灯。Apse虽不算很大,但也金碧辉煌。这个社区应该是有钱的人地盘,这个教堂看上去是挺有钱的。我这么一个穷学生,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来,坐在他们当中,是否合适?在一个不属于我的地方出现,我是不是显得很傻?

新的一曲又开始了。全体起立,噢,偶也跟着站起来,唱?我不会唱,就跟着哼哼吧。歌词呢?半天找不到哪一首是正在唱的曲子。不要慌乱,不知道就听听呗,不唱也没关系。人们又坐下了。正好,利用这个时候脱去衣服,舒舒服服地坐下来。我根本不懂得教堂里的举止,也从没听朋友讲过。我会不会出丑呢?唉,反正出丑就出丑,相信没有人会太在意的。如果有点担心就不好玩了。我要享受教堂的这种肃然,静谧,以及暖烘烘的心底感受。赞歌真是好听,试探灵魂深处的歌声。

射灯亮起来了,蜡光吹息了,教堂一下子亮得像人民大会堂。下一轮的仪式是牧师的communion了。他的声音有些感染力,虽然他讲的我没有听懂很多。对BIBLE的词汇我还是掌握得很少,其实我还从来没看过圣经,倒是在艺术史的课本里了解了一点点。大家都笑了,为什么?大概是牧师讲了句俏皮话,只有我一个人没笑,真傻。我临座的老人家肯定会觉得我很奇怪了。我要不要也装笑呢?噢,牧师看来又讲了一个笑话,我发现临座的老人的脸转向我,发现我僵硬的面部肌肉后又退了转回去,本来他想和我分享一个笑容的。英语不是很好,并不是什么羞耻的事情。我有理由坦然。没问题,我不想假笑。我是什么样的人,就是什么样子的。噢,牧师要大家互相祝愿了。这个没问题,我在几个小时前刚演练过。“Merry Christmas”我忘了这是我今天说的第几遍了。老人家很友好的笑容,他说旁边是他的太太,但他太太正好和别人握手,背对着我们。老人对我说:“I will get her attention.” 嗯,他们并不觉得我是局外人嘛,是不是因为他们没有听出来我的英语口音?又有一只手伸到我跟前,是一位五十左右岁的穿红衣服的女士。我和她握了手,说了圣诞快乐。但我是他们这群人中的一员吗?显然不是,我就好像是打入敌人内容的地下党员。我好像有不可告人的身份。但是,我觉得我说出来的话好底气挺足,挺自信,因为,语言不好,经济状况差,就一定得低着头吗,就不值得别人的尊重吗?可是,不是有很多白人对中国人有成见吗?要是他们知道我是一个新来的中国人,会不会很快地改变对我的态度?他们大概不会预料在这里会碰见一个新来的中国人。不知道啦,别想这些啦,好好感受气氛吧。

灯光又暗下去,蜡烛再次点燃。牧师说到爱,说到了阿富汗的反恐战争。GOD(上帝)爱着你,支持着你,给你温暖。然后,悠扬的赞歌再次响起。绵绵的歌声,涤洗去掉多余的灰尘,我手上的摇曳的烛火,和我对话。这个声音关心着我,爱抚着我,我就像是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在母亲的怀里享受她的手的抚摸。这个声音告诉我,一切都会好起来。我感到鼻头有点酸。我深呼吸了一下,发现我还坐在教堂里。

Silent Night,Holy Night, All is calm, all is bright…多美好的歌声,多纯洁的歌声,像莲花,像少女,像精灵,像天使。我不知道如何更好地描绘这种感觉,只能意会。总之,感觉上是一种宗教的圣洁与人性的美善的结合,像是在为全世界的人们祈福,像是心里底最深处发出的声音,像是天真的孩子唱出来的歌,像是一泓清水,像是一幅幸福的图景。

当金盆递到我跟前时,我放了几个硬币。我动作快,就怕周围的人觉得我寒酸。临座老人则自信地放进去一张支票。

临走了,当然要和老人道别。”Nice meeting you here.” 我说,见到老人红扑扑的脸蛋,就像圣诞老人。他握着我的手,就像是多年未见的老朋友。牧师在门口与观众道别,我还是觉得有点不自在,我宁可没有这个环节,因为我总觉得我不属于这里,我不是基督教徒,在这个他们的特别日子里,我只是一个好奇的观众。但是,我又很想有一个精神的靠山。可是,这里的人,我一个人都不认识。他们看上去都是上了年纪的,或者是小孩。像我这样的年轻人看上去很少,而且是个中国人,所以,我在人群中可能显得很显眼。我不明白年轻人为什么都不来教堂?这里气氛这么好。可能是他们有更有趣的事情做,而我没有。

离开了人群,回到冷清的街道。我一个人站在巴士站,看着那些教堂出来的车辆从我跟前驶过。要等多久才有车?要是有朋友见到我在平安夜,一个人站在街上等车,是不是觉得很奇怪,他们会怎么想?loser(失败者)?多少年来,我就像是个loser。我拥有什么?我有过成就吗?如果真有过,我为何一直是形单影只,我熬了许多年了,我还是孤单地站在黑夜里,我不容易啊。有人知道吗,有人同情吗,有人在乎吗?我还在乎别人知道吗,同情吗,在乎吗?一个人的圣诞节,一个人的圣经,一个人的黑夜,我就像高行健,一个人走在灵山的路上。

上车之前我就想好,要对司机说merry Christmas。司机一只耳朵塞着随身听的耳机。他说“merry Christmas eve.” 车上只有一名乘客,一位年过半百的中国女人,板着脸。本想给她个微笑,可她看上去就像一尊会动的塑像,只好作罢。不过,车上只有一个乘客,我确实想说说话。我说“excuse me”,她没反应,望着窗外,我提高了噪门,她才发现我在说话,一脸的严肃。我问她如何转乘地铁,她说了一个站名。我没听清楚,她再说了一遍。我复述了一遍,因为我没听过这个站名。然后她就好像很不耐烦。我只好作罢,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摸着扶手去和司机搭话。司机很详细地告诉我如何转地铁,临走时照样给了个have a nice evening。

此时的地铁站更静了。我得赶时间,11点正,metropolitan United Church的午夜弥散就要开始了。天主教徒也没有我这样虔诚,谁像我一天里参加了三次教堂的弥散?

地铁里满眼都是空座位,但我想上厕所了。冬天的膀胱就是不耐用。可是地惟一一个有洗手间的地铁站已过去了。只有到街上找找。路过一家咖啡店Second Cup,我要不要进去呢?但是,手表上的时间已经只剩三、四分钟了。算啦,到教堂里面再解决吧。我见了街上和我往同一个方向走的人越来越多,都是奔教堂去的人。走在我前面的几个人都比我高很多,穿戴整齐,特别是着西裤皮鞋,而我却是牛仔裤和登山鞋。是不是上教堂的人都有讲究衣着,我不清楚。路边站着两个警察和一个脏脏的男子说话。那个脏人很气愤地说“You said I could get in and now you said no.”黑人警察挺着他的鼻尖说,谁说你可以进去!有警察在场,感觉安全很多。多伦多的无家可归者,贩毒者,还有精神病人,在夜晚的时候就会出现。在许多地方都可以碰见。加拿大太讲人权了,有精神病的人,大多数并没有被关进精神病院,因为那样不人道。所以,只要是不轻易就攻击行人的精神病人,都给他们自由,代价就是行人感了受威胁。

我得在找到座位之前先问清楚洗手间的位置。我打开了教堂厚重的大门,跨步进入。门里面站着两排穿白色衣服的神职人员,为首的是那个我见过的国王。他对每一个进来的人都轻声说谢谢,并用手指引人们赶快入座,因为马上就开始了。如果在这时问厕所的位置,显然不方便。其实,根本没有机会停下来,因为后面的人在不断地涌入来,我只能随人群迅速挪步向前。

这个教堂真大,到处都坐得满满的。国王说keep going。我于是往前走,一直走到最前面的第三排,才发现有不少空位子。这个位置,不知离洗手间有多远。噢,还是先坐下来再说,仪式已开始了。

“Excuse me. Is this your glove?”我正要坐下来之前,发现地上的一双手套,拾起交给一位中年男子。他说了谢谢。教堂的光线显然要比上一个教堂暗一些,色调凝重。人种也显得多种多样,不像那一个教堂,绝大部分是年过半百的白种人。这里可以听见一些人的咳嗽声,不过,还是很安静。这个教堂的设计是最传统的那一种,Apse后面有Ambulatory(半环型走道),choir并不对着观众,在Apse的前面有Transept,使教堂的平面图构成了一个拉丁的十字架形状,在Nave(观众席)的两边有Arcade(拱廊),上面有Gallery,Arcade设计得很高,哥特式的arch(拱)随处可见。不过,这毕境不是巴黎圣母院,教堂里没有大理石,除了stain glass(彩色玻璃画)外,艺术的装饰并不多。屋顶也是全木制的,与蒙特利尔的那一个很出名的教堂也没得比。然而,这座教堂具备所有教堂的元素,而且非常大,非常具有感染力。那种庄严的感觉在一进去就可以感受到的。教堂并不是商业性的写字楼,需要进行攀比。

仪式开始了。那队原来站在门边迎接观众的神职人员列队慢慢地从教堂的正门走向Apse, 沿着中轴线,音乐已响起。他们开始了,我上洗手间的事情怎么办啊?哪有一坐下来就尿急的,除非是频尿症患者。

在Apse的正中央是altar,里面用电灯照亮了“最后的晚餐”的艺术浮雕。Altar上面放着holy grail(圣杯)和面包。

快看,国王说话了。他站在讲台上面,身上披着一件金色的斗篷,他用一个王者的声调,神圣的声调,对着诺大的教堂,宣布了这个神圣的时刻,耶酥的诞生。洪亮的语调,在教堂里环绕,穿透力很强的声音,在我心头回荡。我就像是在欣赏一首动听的歌曲,因这个声音而感到伟大,感到一种强健的精神的力量,这声音是发自一位已升华了的灵魂的伟人的肺腑声响。着迷,对,我是有些着迷了。

一位穿着类似博士服的女士上台去讲话,她应该是级别较高的神职人员吧,不过,只是简短地读了一段圣经。之后就下来了。然后就是歌声,然后再就是另一位博士服上台,然后再一次的歌声。我的膀胱有点不舒服,我的思维时不时就跑到身体的那个位置,溜达了两圈再回到布道者的讲台。我坐在最前面的第三排,如果有出去找洗手间,就得妨碍许多与我坐在同一行的人,而且我一站起来,后面可能有近千人吧,他们都会看着我,因为没有人走动啊,这又不是电影院。算啦,如果不算太急就再等等吧。嗯,还好,不算很急。晚餐我并没喝太多水。

噢,这么快就唱silent night了。呵,我心中有数啦,今天是唱第三遍了。比较熟悉了。我以前不是学过一点美声吗?不妨用美声唱一唱,这首歌就适合用美声唱。嗯,感觉不错。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周围的人的声音都被我压下去了。我是这么喜欢出风头的人吗?不是,我有能力唱得好一些,为什么要小声地唱呢?表现一下,有什么不对呢?我要不要用眼睛的余光留意一下旁边的人有没有在注视我呢?算啦,不用啦。自己高兴就行,管别人干嘛?

感觉真好。我是在参与。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我让自己的声音被别人听见。这句话怎么听起来很像英语的语序。不管啦。

一位老者上台了,他是今晚的主角吧。他一上台,就讲故事。我都能听懂。他讲的很简单,说他在圣诞节来临的前几天,他去了他在一个小镇上的度假别墅,买了几打啤酒,然后发现什么事都做不了,于是又开车回多伦多。许多人在听这个故事时都会笑。他说,人们都爱听故事。然后他又讲了几个别人的故事,总之很生动,他只字不提Lord,或者Jesus, 我知道,在心理学的书上讲过,anecdote要比说理更具说服力,果然不错。到后来,他用很强调的语气和手势说:” Christmas is your story. Not the church. The church does not own it.” 对呀,好像一时间我明白了什么。这句话很值得玩味,里面包含了很多内容。圣诞,耶酥的出世,意味着救世主来到人间,把爱送给每个人。但是,这种说法是几百年来教堂的官方语言。这位牧师的意思是,不要把教堂当成宗教的惟一载体。宗教是在平凡的人们心中的一点灵犀。比如说,在我的故事里面,有我今天所走过的地方,见过的人;我的故事,平淡;但正是我的故事,构成了我的圣诞节。不同的人们,都有说一个个不同的圣诞故事,他们一起构成了圣诞节的精神,体现了爱的精神,也就是耶酥的精神,神的诞生所诏示的精神。不要把神放在高高的altar上面,神在哪里?就在我们平淡的故事里。Christmas is my story. 在我的故事里,在我多年来一直有些失落的心里,突然间,突然间我看见了神的火种,一根爱的秧苗。

想起了Nina说过的话。Nina来自英国,也是多伦多大学的学生。她没有相信宗教,但她心中有一个God。她不是atheist (无神论者),在我看来她是一个pantheist(泛神论者)。她认为她有自己的god,不想要加入宗教,是因为宗教有控制人们意志的力量。而她相信自己的上帝,她就既有了信仰的自由,同时又有精神的支撑。我说,我是无神论者,我觉得人性之中,就是需要一个god,需要有些信仰。科学是替代不了神的位置的。神是万能的,能给人力量,科学呢,生硬,刻板,没有感情。所以,我要找个信仰。

我与她不同。她是因为先有了宗教的体验,然后才过渡到泛神论的,对她来说,神就是她自己,时时保护着她,跟随着她。然而,我是在无神的教育中长大的,一直都认为神是扯淡的事情。要让我突然改变所谓的唯物论,去相信一个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其存在的上帝,是很困难的事。所以,我需要有一个组织,一个教会来影响我,不能像她那样高的境界,上帝跟着她走。她好幸福啊。相比之下,我在精神上一贫如洗。

我告诉她,I am on my way to a Christian. 但是,这要花很长的时间。我说,我是很认真的。我不认同我的一个朋友,她来加拿大才几个月就入了教,至今连 mass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入教不是入党,不是因为需要一个组织,需要一种精神支撑就入教的。这需要一个过程, 走向圣洁之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牧师讲完了。如果我是无神论者,我就会觉得他们是在穿着戏服演戏。可是,他们肯定不是在演戏。牧师和国王走到圣坛前面。国王说,“面包为你折断”,他把一根面包折了两半;牧师说“神的血为你倒进杯里。”他将一些深红色的酒倒进圣杯。人类社会进步了几千年,几万年。从远古的史前时代,氏族部落就有图腾崇拜,他们的仪式,与我现在眼前的仪式,看上去不同,但内心的那份虔诚,是没有变化的。人类的天性就是有这种对神,对超自然力量的崇拜,对掌握自己命运的力量的崇拜,这种心里需要,就像我尿急了想上厕所一样,是基本需要。人的本能需要,是没有什么说不出口,见不得人的。这就叫人性化。上帝的存在,对我来说,就是宣扬一种人性。人性的合理,人性,或善或恶,在上帝面前,都表露无遗。上帝知道一切。那么,请上帝饶恕我的恶,就像小时候老师说,做错事不要紧,改正就行了。上帝能给我什么?我需要的是一种爱啊,我的上帝,你能帮助我吗?我没有爱,从小就没有,现在也没有,为什么你不帮我呢?我知道了,你会助我的,我知道。我心里很安静,很平静,很塌实。愿上帝保佑我。

在我的右边是一个空位子。要是我身边坐着一位长发飘飘的女性,披着神的袈裟,依着我,我就会搂住她,说不出话来……

噢,金盆递到我眼前了,我放进去一个一玩硬币。我的上帝,我没有钱,就这点意思意思啦,别嫌哥们小气啦。我把金盆递给我的邻座,他没有放进任何钱,就把盆子递给了下一个人。神,是很宽容的,你爱怎么做都可以。

现在的仪式叫什么名堂我不清楚。几个神职人员站在观众席的最前面,人们井然有序地排队慢慢地走到他们跟着,做着什么。因为光线不够,我看不清他们在做什么。怎么办?我不知道怎么做啊。可是,怎么这么快就轮到我了。我见到国王双手捧着一个圆盘,他旁边的一个人双手托着一个托盘,上面有一个圣杯,圣杯中有红色的酒。我走过去,我对国王说“I do not know how to do it?” 我一点也不觉得不好意思,不懂就说不懂嘛。国王说,拿一片小小的圆形面包片,然后蘸一点酒,然后放在嘴里。我做了,然后说Thank you。这有什么好不意思呢?我是第一次嘛。又从来没有人讲过要怎么做,我怎么会知道呢?我心里又挺高兴自己刚才的行为,我怎么一点都不紧张,一点都不觉得不自在。为什么呢?因为,我没有掩饰自己,很现实地对待自己。我把自己的内心完全地敞开了。在许多的社会场合,人总得设防,心里就觉得累,在教堂里,大家都是兄弟姐妹,就像是在家里,不需要设防,于是,心里就平静了许多。就是这样的缘故。

我又想起了那个五音不全的韩国人,他在韩国是一个神职人员。他来加拿大读书,是为了回国可以更好地服务他的教区。因为他买了我的二手单车,所以我们认识。因为他的英语蹩脚,我总觉得和他说话很浪费时间。但他在电话告诉我,他有时在教堂里帮我祈祷,不知为什么?嗯,他当然不会说假话。有人为我祈祷。呵呵,不错啊。

回到座位上,我松了一口气。已经12点了,马上就要结束了,很快我就可以上洗手间了,我的膀胱还挺争气的。其实,现在倒没有刚进来时那么想上厕所了。大概是当时有压力,而现在没有压力。对了,我人生第一次进教堂是在我的家乡,潮州市北马路的一个小小的基督教堂,那一年,我大概只有十五六岁。当时为什么要去,不知道,可能是好奇吧。记得当时是和一个同学一起去的。教堂里面有不少长条椅子,当时的太阳光透过玻璃窗,斜斜地照在椅子上,阳光的明处可见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一位在里面做事的成年女子纠正我的发言,她说,在基督教里,罗马不读成罗马,而应读为罗“ma”。对于她说的所有人都是兄弟或姐妹,我特别喜欢,可以与成年人称兄道弟,咱伙未成年人就占便宜啦。忘了后来是否还再去了一次,反正我是见到那个我暗恋的女生坐在最后一排的椅子上,真美。还有一年的圣诞节,我去了时钟楼的那个天主教堂,并被那里面的建筑所吸引,心想在这么小的潮州小城,我竟不知道有这么宏伟的建筑。在那里,见到班主任老师,双手插在裤袋里,欣赏着教堂墙壁上有关圣经故事的油画。我听他说,在文革的时候,这个教堂里的大吊钟被红卫兵拆了。当时整个大钟从高高的钟楼被扔下来,那爆裂的声音震耳欲聋,全市都可以听见。粉身碎骨的那口大钟的撕心裂肺的声响,有如犯人受到酷刑时的呼嚎,是一种思想在彻底幻灭前的绝望惨叫。

又唱歌了,我跟着所有人站了起来,这是最后的一首歌了。音乐越来越激昂,唱詩班的音高不断拔高。整个弥散就在这高扬的音乐中结束,时间已经是12点半了。一个人影侧到我的身前。我一看是个中国模样的男子,穿着西装,头发梳得油光可见,戴着斯文的眼镜,像个成功的生意人。他用很谦虚的语调说Merry Christmas。我与他握手,觉得他好像有点面熟,不知是不是香港人。他的朋友就个白人男子,就是那位掉了手套的人,他手上戴着个大大的戒指。他问我以前来过没有,我说我是第一次来这里,然后他和他的朋友好像觉得很意外。离开了座位,随着人群慢慢地向教堂的出口走去,我和着西装的中国人又谈了几句。我心想,我是一个学生,没有什么钱,还是不要跟他谈得太多,反正他不会有兴趣和我交朋友的。于是,我故意走慢一些,一下子,我和他就被挤挤的离场观众隔开了。他回了头想找我说话,发现我已在后头,就作罢了。其实,我有没有必要这样的在意自己的社会地位呢?难道得有工作,有钱才有说话的权利,难道就一定会被人侧目而视吗?不知道。但我可以肯定,我以前在国内养成的思维惯性,那种阶级思想,还是在左右着我。

Isabel说过她是天主教徒,但她不去教堂。因为她认为去教堂的人,大多数是因为做了不好的事情,所以才去那里,去赎罪。然后就心安理得,然后呢,又去做不好的事情。所以,她自己没有做不好的事情,就无需要去教堂。她说,教堂这样就给人开脱罪行,其实很不好。她不喜欢上教堂这样的做法。Isabel是葡萄牙人,很小的时候就移民了加拿大。她为什么这样说呢?这里的人,我身边的这些人,都是因为有罪才来这里的吗?他们给教堂损款的目的,就在于在精神上为自己开脱,让心里的久罪感,愧疚感得到合法性的赦免吗?不知道。我想上教堂的人,都有不同的背景。我只需关注教堂对我的意义,对于别人,我没有必要去猜测。人总是多面性,有善有恶,有商场中他们可以欺骗,但在教堂里,他们不敢欺骗上帝,他们在此时此刻,都是真心的,都呈现出其善的一面。出了教堂,人是否就变成另外的一副面孔呢?我不怀疑老者与小孩,但,对于正被各种利益欲望驱使的中产阶级男子,他们是一种什么样的角色,就如在我前面走着的那一位笔挺的中国人。

国王,正站在教堂的出口处去观众握手道别。这是为什么人群退场速度这样慢的原因。人们都习惯了慢慢地走,没有什么事情可以着急的。我忘了在今天之内我总共和多少人握过手了。反正是很多的手,感觉都很温暖。我正准备走向牧师和他道别,发现身后一个女子紧紧地手抱住国王不放手。我想起来了,她是在教堂仪式差不多结束的时候才出现的,她牵着三四条大狗,戴着墨镜,着有帽的运动衫。她当时牵着狗,一直走到Apse前面的台阶上坐下来就不肯走开。我一开始以为她是仪式的一部分呢,现在想她大概是个有精神问题的人。现在她抱得死死的不肯放手,并亲国王的脸。可怜的国王,推开她又不是,不推开她又的失礼节,好在她的墨镜因为亲得太紧而掉了,国王推开她去拾眼镜,借机摆脱了她。后面等待与国王握手的退场观众,都很善意地笑着,没有半点紧张的,责备的眼色,倒像是上演了一场轻松的戏剧,在严肃的仪式结束后的一剂调味剂。

我正欲与牧师握手,那个女人又箭步跑到牧师的跟着,用手去搅乱牧师的花白头发。牧师只能善意地避开,但是眼镜被她的手扫落到地下。牧师,你把我的头发弄乱啦。然后重新梳自己的头发,对着旁边的人笑着。为什么他们对这样一个疯子这样宽容,不是应该找些教堂保安把她拉出去吗?这是不是教堂的宽容,对于精神病人也不拒绝。因为显然,这个女的是个常客,许多人都知道她。如果教堂想要阻止她的话,那么她早就出现不了。

出了教堂。在入地铁站口的时候,一个疯子在和一个睡在地上的无家可归者说话,那个无家可归者裹着被子,身边的杂物很多,看来今晚他收到不少行人的礼物。疯子说着说着,突然间对着大街喊。“I am strange because I am siiiick!!” 吓了我一跳。然后他一个人不停地骂着,我见到街上的行人都加快了脚步。我回头偷偷地看了一眼,不敢多看,怕惹上麻烦。疯子打人可是没罪的啊,而且他们不知道有法律,不知道教堂,不懂得道德。

Saeed是伊朗人,英语讲得披沥扒拉的。他曾建议我说,多了解一些不同的宗教再决定信哪一个。但我知道,我肯定不会选伊斯兰教。Saeed说了那些恐怖分子是违反教义的,曲解了教义,他也恨本·拉登。然而,他也信Jihad。因为我对这个词太敏感,所以不管他如何解释Jihad的意义并不是自杀爆炸,但我还是很拒绝去信。佛教吧,太高深了,而且组织涣散;印度教,犹太教都因为地域性太明显而缺乏涵盖性;天主教又觉得太正式。反正,我还是觉得基督教好,因为西方的文化受英国的新教影响最大,了解了基督教,也有助了融入加拿大社会,有助了了解西方文化。这是从实用的角度来考虑。

其实我曾经选了一门课,叫做“世界宗教”,那个老师是个印度人,口音很重,样子老,妆化得浓,我不喜欢她的课,而且没有时间,就drop掉了这门课。我也参加过一个小教的节日户外活动,那是天主教的一个分支,但却是独立的宗教,有自己独立的网络,年轻的青年男子是传教的主力,他们被派往许多国家,都称为长老。我觉得怪怪的,于是不再参加了。

到家了。我不知道我今晚为何感觉这么平静,看来我还是作了正确的选择,没有浪费时间去和中国同学谈论那些我说了N遍的话题,没有去与南斯拉夫人谈政治和艺术。今晚,是我的故事,我的夜晚,圣诞节是我的故事,是我与溟溟的声音对话的夜晚。我把今晚的心里活动都没有保留地,末经剪辑地告诉了这个声音,告诉了God。

東東

2006年圣诞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