鳄魚圖騰

文|東東

在很久很久以前,寒冷的冰川已經消失,歐亞大陸東部一片郁郁蔥蔥。在山林水邊的某個好地方,住著某一群山洞人。他們像許多穴居動物一樣三五成群地住在大大小小的山洞中。洞外的近處有平地、中處有湖、遠處是高山峻嶺。太陽總在東邊升起,在西邊落下。

卡卡是其中一個小夥子。他身體結實、下巴雄厚,最擅長捕野兔,業余愛好是撿石頭,然後搬到小洞裏送給娜娜,討她歡喜。娜娜其實真正喜歡的是卡卡的下巴。她和卡卡住在一起,說話少干事多。她擅長的技能是採集,在最荒蕪的季節也能采摘到好野果子和稻草,而且這些果子吃了十次有八次不拉肚子,很好信賴。她不但與卡卡分享果子,也與其它山洞的鄰居分享。卡卡和娜娜都不知道自己多少歲,只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就像一棵開花的樹,該結果子生孩子了。

但孩子是怎麽來的,這個問題一直困惑著卡卡。卡卡和娜娜有一個一歲大的孩子。卡卡知道這個孩子是從娜娜肚子裏爬出來的。但是,那個小肉球最早的時候是怎麽鑽進去娜娜肚子裏的呢?卡卡想:它總得先鑽進去,在裏面慢慢變大,然後才能爬出來。卡卡想要弄清楚這個問題是有原因的。

一條絹流從卡卡和娜娜的小洞裏流過,在洞口的左邊水簾洞之下住著二男二女,其中一個男子是歪下巴,有一個女子是短下巴。這是卡卡不喜歡他們家的一個原因;而更主要的原因是卡卡妒忌這一家的小孩。卡卡和娜娜家只生了一個小孩,而歪嘴家則有十來個小屁孩。這些小孩都很粗壯野蠻,大一點的小孩子手臂長得跟蟒蛇一樣長,頭發像樹藤一樣粗;那個二歲大的小孩,臉上的胡子已經像娜娜一樣濃密。他們的手腳敏捷,就像是峽谷河道拐彎處那片樹林裏的猴子一樣多。有一天,他們成群結隊地衝上山坡,無意間發現了卡卡的一個秘密。勤勞的卡卡將近來找到的石塊放在一個大樹洞裏面,這幾十塊天然的石頭是最高品質的——石塊大小適中,形狀各異,有尖的、有扁的、有圓的,甚至有蝴蝶型的。卡卡的計劃是:秘密地把這些石塊攢著,然後在同一天裏拿回洞裏,給娜娜一個大驚喜。沒想到驚喜倒是先給了這群鄰家的小屁孩,他們見到有石頭就衝上去搶。卡卡揮著一條又長又粗的樹枝檔在石堆前面,張開大下巴,把牙齒磨得絲絲作響,把眼睜瞪大如餓狼,也沒能把他們嚇走。他能擋住跟前的兩三個小孩,但擋不了其他同時衝過來的七八個。卡卡發現身後的石塊已失守,就轉身去追已搶到石塊的小孩,剛才被擋住的小孩即乘機也搶到了石塊。卡卡勢單力薄顧此失彼,不一會,所有石塊都洗劫一空。卡卡望著這群毛手毛腳的“盜賊”揚長,無可奈何地把樹枝甩在地上,然後像一攤泥一樣無力地蹲在地上,埋頭嗚嗚的哭。哭完了他就開始幻想自己有許多的小孩,這些小孩漫山遍野,像蝗蟲一樣,所到之處,把所有的石頭收拾得片甲不留。在幻境裏,他站在山頂看著,松開下巴哈哈地笑,而鄰家那群小孩攤坐在地上哇哇地哭。他想得高興,就擡起頭張開眼,卻望著四周空空如也,不但身邊一塊好用的石頭都沒有,剛才頭腦裏的那群自己的小孩也一個沒有看見,只有草叢中一只蛤蟆和他四眼相對,他于是又埋下頭去繼續傷心。

卡卡回到家,唯一能夠做的報複,就是恨恨地在洞裏的小溪裏“唏唏”和“呸呸”,即是撒尿和吐口水,讓那混濁的髒東西順水流到下面的水簾洞去。想了想,還是不解恨,于是在水裏“噗噗”,也就是大便。沒料到那大便塊太重,竟然不隨水流下去,倒是賴在山洞的水底裏不動,那臭氣倒嗆著了自己。娜娜也捂鼻子,但她從不責怪卡卡。她默默不作聲,拿了根小樹枝,很認真地去挑那幾塊屎,那幾塊東西才隨著水滾流了下去。卡卡見狀破涕爲笑,娜娜也看著他縛緊的臉笑開了,也“撲哧”一聲笑了。卡卡見到娜娜在笑,“咔咔”地笑得更厲害了。笑聲中,他搶過那樹枝,在水裏比劃著,然後抱著肚子,笑翻在地。兩個人的笑聲在山洞裏的回音壁繞來繞去再地傳了出去。水簾洞下的幾個小屁孩依稀聽見,探頭探腦來看究竟,並不知這笑聲與自己有關。

報複是治標不治本。卡卡很清楚根本的解決辦法是讓娜娜的肚子鼓起來,生許多許多的孩子。可是日子一天一天過,娜娜的肚子就沒有鼓起來過。于是,卡卡必需弄清楚這孩子是怎麽鑽進去的她的肚子裏的。

卡卡先是試著回憶自己當初是怎麽鑽進去的。他記得昨天他在小溪裏用削尖的木條刺中了一條魚,又在沼澤裏捉了幾只青蛙;前天,他和若幹男女聚在一起跳熊舞、殺了幾只山豬放在山頂的草堆上燒掉,祭祀山神;再前一天,他什麽事沒做,只是躺在地上想事情;再再前天……他就這樣一天天地往前想,期望想到他剛出生的那一天,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想到第十天的時候,卡卡就睡著了。在第二次的嘗試中,他找些苦葉子嚼在嘴裏,讓自己清醒。想到第十天的時候,手臂上被蚊子咬了一口。他拍死了蚊子,思路卻隨著“拍”的一聲就斷掉了,氣得他不斷地辱罵蚊子,罵完了又只好重新從最近一天開始想起。他如此反複總是一無所獲。卡卡于是嘗試跳躍式的思維,他記得很久以前,他比一只小羊還矮的時候,有一天地動山搖,所有的大人都嚇得跪在地上求饒,他們不知做錯了什麽事,讓山神動怒了。卡卡無法記得比這件事更早的內容了。因爲這個回憶太恐懼了,卡卡于是取消了這種做法。

卡卡去問別人。除了水簾洞下面的男女,他逢人便問。有人說是孩子是從高山峻嶺的另一邊的一些石縫中來的;有人說與蛇有關,說是女人與蛇在夜裏相遇,第二天都要生孩子。幾年前卡卡的姐姐被蛇咬了,不但沒有生孩子,倒是在第二天就死了。可見此話不可信。會不會與大樹有關?卡卡記得,在自己的兒子出生之前,他和幾個夥伴一起去過砍樹。那樹杆很硬,用石塊切割半天只切入一條細痕。卡卡用力過猛,結果反而把自己的手給切破了。他又痛又氣,扔掉石頭對著大樹跺腳揮拳大喊大叫。也許,卡卡想著:朝大樹大喝大叫與生小孩有關。于是他在林子裏找了一棵與記憶中類似的樹大叫大喊。把樹上的烏鴉都嚇飛走了。回家一看,娜娜的肚子仍是平的。卡卡並不放棄,他回到林子裏嘗試了其他品種的樹,然後再選擇同一品種但不同大小的樹。他嚷到喉嚨沙啞,下巴酸痛,但回家一看,總未見成效。

會不會與祭祀的舞蹈有關?每個月圓的傍晚,所有山洞人都到林子中間的空曠地會聚、圍著火堆跳舞。山洞人大多數會跳虎舞、熊舞、狼舞、老鷹舞、鹿舞。卡卡因爲打獵活動範圍大,見多識廣,所以發明了鳄魚舞,甚至還有山豬舞。但哪種舞與生小孩有關呢?卡卡留意到那水簾洞的二男二女將鹿角綁在頭頂跳鹿舞,他于是也開始鹿舞。他找來幾把彎曲有致的樹枝,用雙手拿在頭頂佯裝鹿角,屁股後還夾著一條藤條當鹿尾巴。他不停地擺弄身體,直跳到火堆燃切,衆人散去,他仍然不願停下來。月光下塵土飛揚,他一個人在曠地上蹦來跳去,口裏“哇哇”學鹿叫,臉上裝出各種古怪的表情。住在水簾洞裏的兩個小孩躲在暗處偷笑,但被卡卡發現。卡卡龜下腰,挺著頭頂的樹枝爬衝過去,把小屁孩嚇得四散而逃。

直到跳盡了力氣,卡卡才撇下樹枝和藤條,氣喘呼呼地趕回洞裏去看娜娜的肚子。可是娜娜的肚子仍然沒有動靜。卡卡的執著態度感動了娜娜,她很希望自己的肚子有所動靜,好讓卡卡開心。看著卡卡整天辛苦地奔波,她也感到焦急。但是事與願違,肚子平靜得像沒有風的午後山坡上的大石塊。幾天後的一個早上,她突然發現肚子裏傳來輕輕的天空行雷滾動般的聲音,她趕緊跑出洞去,把在空地上獨跳鹿舞的卡卡拉回洞來。她指著自己的肚子,欣喜若狂。卡卡來不及把鹿角從頭頂解下來,就把耳朵貼在娜娜的肚皮上聽,娜娜默默不作聲,讓卡卡聽了幾個小時。那不是小孩的聲音,那是娜娜吃了一只青蛙後消化不良的緣故。

卡卡經常在半夜夢見小孩。他很想把夢中的小孩抓幾個出來塞進娜娜的肚子,可是他做不到。他剛想動手抓,就醒了。一醒了小孩也就頓時不見了。想必他們在黑暗中躲起來了?他坐起來環顧小山洞四壁的角落,但夢裏的孩子一無蹤影,只看到洞口有月光射進來,幾只熒火蟲繞著垂下來的藤蔓飛舞。卡卡失望地歎了口氣。娜娜被他的動靜吵醒,也坐了起來。她知道他又是爲了孩子的心事。她伸過手來安撫卡卡粗壯的下巴。卡卡夢想破滅、委屈得正想哭。娜娜溫柔地將臉貼到他的耳邊,輕輕地問:

“囑囑?”

卡卡收回哭意,點頭“嗯”了一聲。娜娜伸長了嘴湊過來,在卡卡下巴的胡子中蹭來蹭去,就像鴨子的嘴在草叢中覓食似的。卡卡總算平靜了下來,很快就睡著了,白天的大喊大叫和鹿舞把他累壞了。

會不會是不是與芒果有關?水簾洞裏那個歪嘴男子的經常啃芒果,吃剩的芒果核堆在洞口像長毛象(猛犸)的屎一樣高。卡卡于是找來許多芒果,不管酸的甜的都往嘴裏送。胃裏很快就受不了嘔吐出來。他把那些穢物敷在娜娜的肚皮上,期望奇迹的出現。娜娜覺得那東西又酸又臭,髒髒的癢癢的很難受,幾次想用手弄掉,但都被卡卡止住。最後一次卡卡生氣了。他甩下娜娜的手,索性蹲到山洞最裏面的角落,雙手交叉抱住膝蓋,嘟著嘴,一語無發,雙眼呆呆地盯著空地看,一動不動地就象塊石頭。娜娜後悔自己的行爲了。她理解卡卡生孩子的心切。她默默不作聲,輕輕地走到角落蹲下來,挨著卡卡。卡卡假裝沒看見,眼睛數著洞壁上的螞蟻;娜娜臉上靜靜流下兩行眼淚。他們就一直默默地蹲著。後來穢物風幹後自動脫落,頑固的肚子仍然沒有變大。

大概是那月亮。卡卡想,那月亮的肚子有時塌下去,有時鼓起來,有時鼓得圓圓的亮亮的,就像是娜娜曾經有過的肚子。所以,月亮裏面肯定裝滿了許多孩子。要是能夠得著,把月亮的肚子扒開,那麽要多少孩子就有多少孩子。可是月亮太高了,爬不上去,于是他就朝月亮扔石塊。他想:要是能扔中月亮,觸動了月亮,娜娜的肚子就會像月亮一樣鼓起來了。他很滿意自己的觀察分析能力。他還注意到,月亮有時遠有時近,和他捉迷藏。譬如說,在空曠地上,可以看清夜空中月亮的位置,可以輕易地瞄准,可是月亮躲得高高的,即使挑了較輕的石子,也不可能扔得著。當他走進樹林,發現月亮其實躲在密密匝匝的樹枝葉的背後,它的高度還不及樹頂,是石子可以夠得著的範圍。但問題在于月亮被樹枝擋著很難瞄准,石塊往往是扔到了樹上。卡卡不斷地變換位置朝月亮扔石頭,一會兒在樹林,一會兒跑到曠地上。他希望以此來迷惑月亮,要是月亮稍一疏忽,在空曠地忘了撥高空中,就可以扔到了;又或者月亮藏到樹林時,忘了選一塊沒有樹擋住的地方,那石子也可以扔中月亮。但是,不管他如何變換地點,狡猾的月亮從不出差錯。卡卡並不服輸,他不斷尋找新的樹林和曠地,跑來竄去,越跑越遠。他越了湖,接近了遠處黑壓壓的高山。山的峭壁有一只矗立的狼仰脖長嚎,月亮嚇得躲進雲層,四周驟時漆黑一片。

娜娜每天采集果子,按時回洞。卡卡每天打獵,比娜娜稍晚一些回洞。娜娜在洞裏沒事幹,就在兒子身上捉虱子。一般來說,捉到第九只虱子的時候,卡卡就回來了。可是這晚捉了十七只虱子,也不見卡卡的蹤影。她心裏掠過各種不祥的懲兆。不久前,在湖邊專心采集的時候,一頭路過找水喝卻不長眼睛的長毛象,把她的一個同伴踩死了。而且,她聽說高山裏有各種凶殺的動物,它們一口就可以咬死一個離群的人。她越想越可怕,趕緊改變想法。或許卡卡鹿舞跳得太多,變成了一頭公鹿,去找他的母鹿去了。娜娜這麽想,又或許他的大下巴迷住了遠方的山洞女人,于是在她那裏過夜了。再或許是卡卡不滿意自己的肚子沒有變大,離棄自己了。不管哪種猜想都讓她睡不著。天微微亮,她就奔走各個山洞中向鄰居報告危機。于是,所有的洞人展開了地毯式的搜救行動。在太陽正當空的時候,他們終于在高過人頭的草叢中發現了卡卡。最先發現卡卡的是水簾洞中那個嘴歪得最厲害的兒子。他撥開草叢,只見卡卡四腳朝天,一動不動,大下巴張開著,嘴上面一群蒼蠅飛飛停停。這小孩不敢走近,拿了一根長樹枝地去桶卡卡的屁股,試探他的死活。娜娜聞聲而來,見狀心裏一緊,大喊一聲撲了過去,還來不及哭就發現卡卡還活著,他只是昏睡過去。他那張大的嘴巴正打著呼噜,是牙縫中的殘肉引來了蒼蠅。水簾洞的一個嘴不歪的小孩撥了根細草伸進卡卡的鼻孔,卡卡打了個嗆但仍然沒有醒。原來,昨晚卡卡瘋狂地追逐月亮、跑得精廢力盡的時候才發現迷路了,偏偏被狼群發現和跟蹤。他就繼續跑,跑盡了最後一絲力氣,他跌倒了爬不起來。他聽見身後狼的叫聲在逼近,知道要死了。說時遲那時快,他趕在被狼咬之前睡著了。他以爲人一睡著就沒有知覺了,那麽被咬時就不痛了。這一睡倒救了自己一命。一只餓熊把狼群趕跑,想要獨吞獵物。它在卡卡跟前嗅著,以爲他已死了,悻悻離開。卡卡于是在睡覺中死裏逃生,此時仍在死死地昏睡著,生怕醒來會痛。不管娜娜擰耳朵捏脖子,他都拒絕醒過來。大家哈哈大笑,但又啧啧稱奇,不知道卡卡如何在狼群出沒的險惡夜裏活下來的。最後衆人七手八腳將他擡回小洞裏。

不知道睡了多久,卡卡才鼓足了勇氣醒過來。他睜開眼,想看看自己被狼咬後,身體還剩下多少塊。沒料到自己竟還完整,眼前是關切的娜娜。他不禁高興得跳起來哇哇大叫,緊緊抱住娜娜。回過神來,他發現娜娜的肚子仍是平平的,不禁又哇哇大哭。娜娜很心痛,緊緊地抱住他的下巴,卡卡則像小孩子一樣,發著脾氣哭鬧,拍打著娜娜,口裏埋怨著她。娜娜默默不作聲,任他拍打。過了一會兒,卡卡哭鬧完了,娜娜幫他揉揉背按按肩,舔他大腿上被草石劃破的傷口,卡卡仍喘著粗氣。娜娜按摩著卡卡的下巴,輕聲地問:

“囑囑?”

卡卡點頭“嗯”了一聲。于是娜娜又伸長了嘴在卡卡的胡子中遊走,就像是在草叢中尋找卡卡的下落。卡卡的胡子被蹭得很舒服,身心慢慢放松下來,昨夜的勞累、恐懼和怨恨,漸漸被蹭掉了。剛才那個哭鬧的“小孩”,變成了聽話的“小孩”。

“賊賊?”

娜娜柔聲問道。卡卡又點了點頭。娜娜于是把卡卡藏到自己秘密又溫暖的地方。那晚,卡卡睡得非常輕松和踏實。他沒有再夢見小孩。第二天早上,他決定從此不再做無謂的努力了,不再去想娜娜的肚子。他要珍惜娜娜。他要去找些石頭送給她,哪怕是要跑到高山峻嶺的另一邊,哪怕是要穿過狼群越過虎地,他都願意。

經曆了生死劫的卡卡,從此變了。他不再傻乎乎地衝動做事了。他時常保持著冷靜的頭腦及懷疑的態度,並因此漸漸贏得所有山洞人的敬重。另外,有傳言稱他有神力,連狼群都怕他。這也幫助提高了他的聲望。水簾洞的小屁孩從此不敢偷他的石頭,而是去偷別家的石頭,然後爭寵地獻給他。

兩個月後,沒料到的好事發生了:娜娜的肚子漸漸鼓起來了。娜娜告訴卡卡,卡卡並不相信,笑她又是吃了青蛙了。又過兩個月,娜娜說自己有孩子了,卡卡仍然不信。他繼續取笑她說,當她盤腿坐的時候,越來越像鼓著氣的青蛙。又過了兩個月,娜娜的肚子更大了,卡卡仍然不信。他認爲娜娜吃了一只帶殼的大烏龜,是那硬殼把肚子撐大了的。再過若幹個月,一個血茸茸的東西從她肚子裏鑽出來了。卡卡定睜一看,發現那團東西竟然不是一只烏龜,而是一個小屁孩,這才相信了。他又驚又喜,端祥著這個意外的東西。良久,他突然明白過來了,“咔咔”地大笑。娜娜問他何故。卡卡笑自己的愚蠢,他說,娜娜生孩子與他吃芒果無關,與他大喊大叫無關,與月亮無關,更加與他跳的鹿舞無關。

終于找到了答案了。卡卡鄭重地告訴娜娜,答案就是鳄魚舞!卡卡解釋說,十多個月前,在他迷戀上鹿舞之前,他跳過不少鳄魚舞。他指著孩子的下巴說:看他長長的下巴,多像是鳄魚的嘴。

卡卡決定將這個重大發現公諸于衆。有鑒于卡卡的威信,山洞人都深信,鳄魚會促進生育。水簾洞的歪嘴男子也站出來以自例爲實證:稱自己家孩子多,全拜鳄魚所賜。他說,雖然他打獵從沒見到鳄魚,但是小時候聽過老人講鳄魚的故事,至今不敢忘,于是才有這麽多孩子。信男信女聽後更加深信不疑,紛紛在自家的山洞石壁上刻畫了鳄魚的輪廓。但都畫不好。他們擔心,萬一不小心把鳄魚畫歪了,生出來的孩子就會像水簾洞的歪嘴男子。所以,他們紛紛要求卡卡爲公衆畫一條標准的鳄魚,至少他見過真品,而且他的下巴很端正。

卡卡深感責任重大,知道這幅畫事關族人興衰,所以不敢怡慢。他從小山洞中幾百塊珍藏的石塊中精挑細選,小心翼翼地拿出了最好的石刀,在曠地的一棵枯死的大樹樁上刻下了鳄魚的永久形象。

從此,每到月圓之時,男女老少就到樹樁前膜拜,圍著火堆跟卡卡學跳鳄魚舞。地上的人們發出“咔咔”的鳄魚咬牙的聲音,天上的月亮靜靜地聽著看著,照樣從東邊升起,從西邊落下。

2014年5月10日

真理存在吗?

每一分每一秒,世界都在不停地变化:仇恨、欢愉、怨毒、平和、野蛮、仁爱……飞快地消失在每一天的时光里。发生过的事情,善亦罢恶亦罢,统统被现代快速的时间稀释,在偌大纷杂的世界地域之间被拉长缩短扭曲,最终变得亦真亦假,不再真实。最终的真实,只存于最近距离的地方,只存于现在的瞬间。钟表上的时间刻度停留的那一秒,才是绝对的真实。

在我长大的过程中,大是大非,高尚与卑鄙,黑白分明地盟刻在我的心头。我会一触即发地把放在至高道德的高度,审视着周遭低矮的一切,我曾经作伟人状,摇头感叹时局变迁、人心不古。把不幸归咎于环境与世俗。后来,我懂得了:我所紧紧抱住的道德,并非全然是事实、真实、或者现实。是非观并非天经地义,而是模糊的、是假定的,甚至是宗教式的麻醉。我并不完全否定是非之别,但是把它放在神位上,就错了。

在冬季的雨夜中潜进,黑暗的四周,雨水不停地打在我的眼镜上,困住视线,景物漂忽不定,辩不清方向。不舒服也不安全,但我仍然继续走下去。不知走了多久,我只知道时间一分一秒地逝去,只知道我的腿机械式的交替,然后我的身体就前进了。直觉意识告诉我往哪走,而我的心却麻木了,我不知道身在何处。雨、风和寒冷,突然间都变轻盈,变不真实了,好像世界上并不存在“真实”这一回事。

一幅幅印象派的美好图景,曾是照耀我走向未来的航灯。后来我明白了,理想无非是金蝉的空壳。我曾经相信了:忍受目前的艰辛,终将苦尽甘来。但实际上,幸福是迟迟不来敲门的,它永远地留在看似可及实不可至的隔壁。幸福,实为资本主义的空头支票,给我们一个希望,让我们安心于时下的逆境,期待着蜕变化蝶的一天。然而,日复一日,逆境被培养成为了习惯,我们的希望都转变成下一代的寄托。除了个别豪绅政客明星以及中彩票的幸运儿,我们都是社会生产力中的一个锣丝钉,没有名字,没有性格,勿勿一生,只在极小的规范中无聊地度过。这就是真实。

但这真实太难接受了,所以,我们要粉饰它。我们宁愿相信那空头支票,我们宁愿相信过了这山就有水了。我们制造了电影来自我麻醉,我们创造了小说,我们发明了电子游戏,所有现代社会的消遣方式,都拥有一个共同点:占据我们的时间,避免我们去感受真实、探素真实,让大家都在自欺欺人的非真实中,度过平淡的锣丝钉的一生。

我们一生的努力,无非就是努力地粉饰自己的生活,努力地回避无聊的真实。这是很不幸的,然而,更加不幸的是,纵使我们知道生活的不真实,我们还别无他法,只能继续不真实下去。如果刻意要苦苦追寻生活的根本真实,那只能造成更大的问题。社会是一部大机器,道德、情操、美丽,统统是现代化机器的一部分,它们与腐败、溃烂、丑恶成双成对,有如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永远是同一体的。

这个清浊同流的社会机器,有如恢恢天网,我们无从循逃。那些相信真理,并追求真实生活的人们,我充满敬意,但我想说的是:生活远不像我们想像的那么真实。莎士比亚早就说了,人生像舞台戏。戏,即非真实。我们与真实的距离,远比我们估计的远得多。自以为很接近真实,并以此为依据来安排人生,这是人们常犯的错误。

人来到这个世界,其实也并没有太严重的意义的。时间是不可逆的,失去了一秒钟,我们就少了一秒的生命。与上帝比起来,我们是非常的渺小,我们终不是时间的对手,那些大是大非,真理也好,假理也好,都只是水中月。我能做的,就是顺着我人性的本来面目。对的,好的,美的,我会坚持,但知道它们并不那么严重,没那么圣洁。它们虽有真理的光彩,但却不是真理本身,只是普普通通人性的一部分。不要因此而觉得自己是泰山,也不必觉得自己是鸿毛。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常常自我审视,改正脑海里那些固执的自以为是的真实。这样的结果,视觉虽然模糊,便头脑却清醒了。朦胧之中,我开始感受到另外的一种超真实,一种称为“模糊”的超真实。世界、人生,本来就是不可捉摸,为什么非要去找寻具体的答案。处于忽上忽下的状态,就是最佳的位置。艺术之美,尽在不言中,就是因为内心处于这样的一种不可捉摸的位置。达利等画家的超现实主义,弗罗依德的理论,清晰地表达了这些模糊。

在艺术史上,我个人认为,最无聊的作品就是那些现实主义(realism)的作品,比如米勒的《拾穗者》,因为叙述的内容已非常具体明白,想像空间就萎缩了,世界被具体得一点意思都没有。但这并不是问题的根本,问题的根本在于,米勒这些画家认为社会生活中有一种很显而易见的、可以把握的、无可非议的真实。这就错了。

当我们把鼻子凑到现实的跟前,我们其实什么也看不到。尝试站得远一些,承认与真实的距离,承认真实是不可及的,反而,人生就变得轻松简单了。生活,并非那么严重。于是,我可以把压力拿开,把自己当成生活设计师,我的生活,就像一张白纸,任我发挥想像力去设计。最终,生与死,一如花开花落,春去秋来。

尼采(Nietzsche)说了,上帝已死。这句话的份量,在于动摇了西方人最根深蒂固的信念,从今天回头看看西方社会的演进,尼采是对的,去神化已成为西方人文政治的主流;在尼采生活的百多年前,上帝已死;而在我们的今天,真理已死。

《春天里》這首歌是我的寫照

也許有一天,我老無所依,請把我留在,在那時光裡;如果一天, 我悄然離去,請把我埋在,在這春天裡,春天裡……

騎著單車,在黑暗的深夜裡,在寒風夾雨中,是我在唱著這歌。歌聲的力量,伴我前行。當我困得不行的時候,唱不起來的時候,我會悄悄地哼著,直到我抵達二十五分鐘車程的家。

我好累,我困了,我睡了。我在夢中,我在春天裡。春天裡,我憧憬著未來;同樣的春天裡,有人正在老去。春天裡,我流著淚。

我安祥地坐在床上,窗外射进来多倫多的阳光,在空白的墙上投下一小块的灿烂。它满怀着生命,但也注定着死亡。时间一秒一刻,阳光在牆上悄悄地移动。我埋頭讀著大書,抬起頭時,陽光已淡去,黑夜席卷而來。

明天如果是个好日子,陽光仍會重現。什么事也没有发生,逝去的總會再囬來。

可是,在平淡的日浮日沉之间,孤獨的人們正在渐渐地,渐渐地老著。

窗外,树枝上的叶子都掉在地上,然后被风吹进角落。

没悲伤,只寒意。冬天就在街角,正在向我慢慢地缩小包围圈。

但是,可是,不知为什么,就是……

就是有着一股力量,在我心中。不知哪里来的力量,正在膨胀。

在這明媚漸去的日子裡,我勁頭高昂。

孤独的风中,迎著冰冷世界,我燃着滚烫希望。

我覺得一切並沒那麽糟,雖然我衹有對愛的幻想。

我獨來獨往,努力至極,夢想念念不忘。

我的眼淚忍不住流淌……

也許有一天,我老無所依,那又怎樣?

現在的我是那麽快樂,雖然我衹有一張破木小床,在街上在在超市中在學校裡,唱著那無人問津的歌謠。

也許有一天,我老无所依,请把我留在,在這時光時,如果有一天,我悄然離去,請把我埋在,在這春天裡;也許有一天,我老無所依,也許有一天,如果有一天……

 

2010年11月20日

[後記] 可憐的我的父母,總希望兒子能像別人一樣,過著安穩的家庭生活。他們總是不能如願。我很有負罪感,我眞想哭。但是,那有什麽辦法泥?我向往自由,理想,我追求。我不知道爲什麽,就是和別人不一樣,心中總是有一種力量把我推向那難走的道路。  2012年11月

 

雨海-臺灣式的浪漫

我身處基隆的潮境公園,面對著大海,天正灰蒙蒙地下著雨,雨勢不小。我龜縮在一個海邊小亭子裡,手指在手提電腦鍵盤上碼字,這是進行時的心情日記,不是事後才寫的。亭子是海邊唯一可避雨的地方,但很小,雨不時被風顠進來,我不時躱躱閃閃,避開風勢。小小的電腦屏幕上,積起了微微的水珠。

海邊遠遠看去沒有甚麽人,清靜一片,衹有一對情人穿著摩托車雨衣站在欄杆前觀海,另有一對戀人,偎依在另一個小亭裏,向著大海,不知道在想什麽。我呢,一個人,身著鮮紅色的防雨外套,靜靜地對著海面及遠山,心情及思緒隨著海的波浪、風吹的節奏盪漾。

我穿著旅行的短褲,蚊子不時地會在我的小腿小駐,留下紅紅的印記。我面對著大海,沒有聼見多少海浪的聲響,衹見海、天、山一片灰蒙蒙,顯得單調,顯得靜謐。但天海之開闊,縱然灰色,亦不覺得悶;相反地,顯得更眞實。亞熱帶的海,並不都是陽光椰林沙灘。在雨中欣賞灰色的海,那不是很特別嗎?

還是覺得海很平靜。海邊欄杆邊的兩張長條椅子空蕩蕩的,靜靜地對著大海,似乎相守到永遠。亭子上方的雨水,滴滴答答,有節奏地滴下來。在草地上形成一窪積水,對於草地上的小蟲來說,該是一個水溏,一個小湖,不斷的水滴,形成一個接一個的漣漪。水滴著,滴著,滴得很專注,它總是不偏不斜地落到地面草地上同一個位置,而且會發出同樣咚的一聲。這些重複的動作,似乎將永遠進行下去,時間好像停止了。

我端坐凝神著雨和海,聼著雨聲,小了又大了,大了又小了。聼著聼著,眼前的天色就漸暗了,灰色更濃重了。

此時海邊的蠻人已離去,沒有人的痕跡。這種孤單感很特別。在天底下,在海之涯,眼下的景物,都默默地在對話著。海邊的長椅無限地期望著大海;護欄上面橙色的救生圈,对着蓝调的海,形成互補色的對照;海上指示燈一閃一閃,與某個灰霧中看不清的地方對話著。

當雨稍小的時候,有一條狗走到海邊,左看右看的。這樣動作和我一樣,牠也是獨自一個,溜達著,自由著。忘了誰的理論,世上的東西都是相關的。彼此看上去無關的東西,其實都是有機聯係著。

風夾著雨的勢力突然變大了,蚊子乘著夜色、像轟炸機一樣飛奔過來。我衹好站到亭子正中間,才不會被淋到。亭子中間是沒有地方可坐的。我衹好站著。我一衹手拖著電腦,用另一衹手打字。腿也沒歇著,不斷地移動,避開蚊子。在這個空曠的地方,蚊子不關顧我,還能找誰?眞羨慕那狗狗身上一身毛發,可以抵擋蚊子。

身後的沿海的小馬路,街燈早已在我不注意的時候亮起來。不遠不近的地方,有一戶人家在家裡圍在一起吃東西,透過玻璃窗,可以感受到他們在看著我。或許他們奇怪著:一個不斷跥著腳的人,站在亭子中間餵著蚊子,何苦來著?

我卻在想,此時此地,在臺灣基隆這麽一個地方,一個人也可以有很浪漫的感覺。臺灣是個令人心生細膩情感的地方,是個多情思的海島。

我在與蚊子的攻守戰中敗北,決定離開。心中暗下決定,下次出門,一定要準備防蚊噴霧劑。背包不是防水的,背在後面,雨傘關照不到。前不久背包裡的手機就給雨水滲進去而壞掉了。所以,我也後悔沒有準備一個有防雨套的背包。好吧,該把電腦收起來了,不寫了。

我又繼續寫了。我坐在車裏面了。先說說剛才離開亭子,走到公車站的情況:

雨把我的鞋淋了半濕。我盡量地保護著它們,避開水洼地面。我小心翼翼地走著,一會跳過水坑,一會踩著凸起的路沿,一俯一仰地走著。遠遠的看上去,就像一個紅點在跳著生硬的舞。海上的大石頭,一大堆的,黑黑的怪難看;眞難得能有這麽難看的石頭,也是挺特別的噢。正看之間,一陣汽車聲呼嘯而過,一大沷水涮地濺到了我的腿上。苦心經營的半濕的鞋,一下子就都全濕掉了。我前功盡棄,笑自已之間的努力是徒勞。

雨傘太小不能蔽體,身上總有濕濕的雨滴。我把夾帶著雨點的東西都歡迎進我的背包,把身上珠狀的雨滴,用體溫慢慢地化掉這些大自然的水氣。

剛才在候車亭裏等車,天氣很暗,一個人也沒有,我孤單得像是山間石頭縫裏走出來的野鬼,但這輛亮著車燈的巴士停下在我旁邊,把我救起,重返人間。此時此刻,在囬臺北的路上,我感覺到那些殘存於我衣服上水滴,在車廂的空調裡漸漸地消散著,我只有對它們說聲BYE BYE,然後把它們忘記。寫完啦。

東東
2010年6月10日

我们是不是要留在加拿大——来加半年感想

来加拿大已经有七个月了。感受良多,很想利用圣诞假期这点时间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一来当成自己的日记,二来给那些想出国的人作点参考。然则时间不长,不少事情看得还不全面,不敢随便进行合理想像,于是只能粗浅地讲点心理感受。

世界变大了还是变小了?

对于没出过国的人,西方社会是怎样的一个样子?我当时去一趟德国旅游,记得走在繁华的闹市,观看慕尼黑狂欢节,觉得西方人生活真有意思,因为看到许多新鲜东西,真是不错,遥想要是在国外生活,我的生活将会像狂欢节中一个小丑身上的衣服一样充满各种彩色。

来加拿大之前,反对我出国的观点是:现在出国留学不吃香,海龟许多找不到工作;国内经济发展得快,日子会过得更舒服。我还是出来了。难道加拿大真的就像他们描绘的那么差?人家怎么说也是G7的成员,发达国家啊。

加拿大是一个什么概念,我为什么要出国?在开往多伦多的飞机上,我想我本来就是一个喜欢到处游荡的人,生活对我来说就是漂泊。不断变化的生活,使我的人生轻飘飘,似乎像是一根飘浮在风中的羽毛,风吹向哪,我就去哪,像《阿甘正传》片头与片尾那样,得失又有何所谓。

但是,无所谓归无所谓,刚刚落地之时,禁不住还是会认真地想一想,出国就一定是视野宽了?就一定是人生拥有更多的路可走,就一定比国内好吗?我在出国前对这些问题是毫无疑问的。但是过来人却告诫我:加拿大就这样啦,你是不可能混进这边的社会的,我们当初也尝试过,后来知道不行的。所以,这边是很难混的,最多就是混个国籍,差不多就要回国去混啦,大家都是这样的啦。

这盘冷水泼得有道理吗?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用了这半年的时间,渐渐地有了自己的看法。

先给我等大陆新技术移民画个像:一开始,我是新移民我怕谁,我到哪里都拍照;然后,语言不行,进语言学校,交了一班中国朋友;然后去打打工,或者进学校读书,以求能找到专业工作;哎,好不容易混到一份稍为满意的工作,日子就这么过啦,闷是闷了点,但是,想一想为了下一代吧。

语言障碍对于许多人来说最要命,它就好像一道墙,人如何穿得过去呢?不过还好,尽管讲得支离破碎,还是可以应付日常生活之需,如购物、问路,不会吃哑巴亏。要想和那白人多讲几句,就是把牙根磨得噌噌作响,也挤不出几个字来。还是中国朋友好,能够很好地进行语言及情感的沟通,于是,就让咱们一起去玩吧?我们不跟白人玩,也不跟本地长大的华人玩,不跟香港人玩,我们不跟台湾人玩,印第安人都呆在自留地呢,很少能见到,要见到了也不跟他们玩。日本人,不打他们算他们幸运了,还跟他们玩?黑人都有枪,长得像杀人犯,敬而远之。

你以为把不同的文化放在一起,他们就会自动溶合吗?把不同肤色的人放在同一个学校的班级,他们就能成为同学朋友吗?不会的。文化是很难溶合的,加拿大所谓的二百种语言的多元文化,在我看来其实只有一种,白人文化,即主流文化,其他少数族群的文化异同,就用来被同化的。中国人带来的文化,除了吃的文化外,其他方面都是用来被同化的。所以,新移民的文化弱势是非常明显的,不产生被边缘化的感觉几乎是不可能的。许多新移民都把自己当成是弱势群体。

所谓边缘化,自然存在一条边界划分出不同的族群。当意识到这条界线的存在的时候,我们就会自然地活在一个小小的中国人圈子中,工作学习之余聚在一起,就一起咀嚼新鲜的人和事,享受着彼此的认同。当我们都把认同感放在这些朋友身上的时候,我们就不在乎白人怎么去评价我们了,这个新鲜的社会的价值观是如何了,因为那与我们无关。我们就封闭在从国内带来的价值观中,在加拿大建立了个小小的中国。所以,在唐人街,福建老乡仍然是把垃圾往大街里扫,理直气壮。虽然他也知道,在别的许多地方,地面都干净得可以随处坐下来而不怕弄脏裤子。

说到这里,答案已经很明显了。来到自由的国度,我们的世界反而缩小成为一群人而已,虽然我们可以感受到媒体通畅的信息轰炸,但我们往往把这些信息用一个筛子进行过滤,只有与我这个小群体有关的才得以通过,进入我们的神经,这点可怜的信息加上朋友之间的咸杂八封,构成了我们的精神生活的全部。虽然我们看到了许多国内生活的人看不到的东西,但是,我们就像住在富人家里的保姆,虽然也同住在豪宅里,但一切的奢华都与她无关。

在国内,我们讲生活圈子,在加拿大,圈子似乎更加明显,韩国人有韩国人的圈子,日本人有日本人的,希腊有希腊的,他们也都与中国人一样,活在自己围居的藩篱内。往大的方面讲,法国人有法国人的圈子,只不过他们圈子太大,把整个魁北克都给占了,但本质上,他们也是把自己围起来,不是么。但相比之下,我们加拿大中国人生活的圈子就很小,要比在国内生活的圈子要小。因为国内生活圈子还有个外延,但在这边没有。再说吧,中国移民虽然在数量上也以百万计,但是,中国人彼此之间是很难走到一块的,譬如说,当过人蛇的农民与硕士留学生,虽然同在一家餐馆包饺子,但他们会成了一个圈子吧?另外,还有中国人的复杂的人际心理等因素。

文化藩蓠与文化认同

泼够了冷水,来点热的吧。

蜗居不是所有新移民的宿命,自然是有少数破萤而出者。在这里,由于我认识这样的人太少,我没有把握妄作结论,只能说一下这样做不容易。

上面讲到英语是横在新移民路上的一堵墙,其实,当我们拿锤子把它砸了之后,会发现还有一道无形的墙,这就是文化差异。举个例子,香港人自小就是双语教育,来加拿大语言问题不大,但他们为何也生活在自己的圈子中。而大陆过来这边读小学的娃娃,虽然语言一开始也不大会讲,却能和其他小孩一起玩得开心?

文化差异从浅层次来说,就是英文所谓的culture shock。我的一个例子就是:有一次,我的白人老师要到中国去出差,临出去前想找我帮他补习点日常用语,他说会付给我钱,我马上就说“不用不用”,后来他就不敢找我了。

更深一点,就是共同话题了。特别是工作学习之外的共同话题,你觉得容易找吗?再往深处,就是情感交流。我想必需到了这个地步,才有可能说与加拿大主流文化的人交上朋友。不少新移民来加一两年都还处于culture shock阶段,万里长征才栽第一个跟头,还早着呢。

在这里提醒一下,我所讲的都是针对成年人的,中学生因为年龄不同情况完全不同。

在英语学习方面,有一个非常重要却最经常没引起人们注意的方面,即acculturation(心理学课本上讲的),我译作“文化认同”吧。我的理解是:“文化认同”就是把自己想像成为一个白人,并且像白人那样思考和行为。其理由是:语言只是文化系统中的一环而已,如果能够理解语言所赖以存在的文化系统的其他环节,当然会帮助掌握语言了。国内的很多人都认为只要生活在一个讲英语的环境,英语就会突飞猛进。我认为其实不然。不信你去看看有多少个学成回国的留学生英语能说得溜的。关键在于,能够生活在一个说英语的环境还不够,还要能够做到“文化认同”。要做到文化认同,就是上面所说的,要能做到突破圈子的藩蓠,与主流文化的人多打交道。圈子中的人,就是陷入了恶性循环:语言不太好,于是少了创造“文化认同”的机会,因此语言的进步也就在达到一定程度后停滞不前了。中学生少了文化藩蓠,这是他们语言学得快的一个原因。

我自己向来是个想突破框框的人,为此,我需要暗示自己的可塑性,我要主动接受这里的文化,至少做到三七分吧,就是七分是中国人,三分是加拿大人。有时我会去想想那些鬼佬在想什么,甚至还会模仿他们的一些行为习惯。我个人认为这样做是挺难的,现在已老大不小了,但是,我有十足的理由去尝试,这源自我对出国意义的理解。

我们为什么要出国?

想出国的人,经常想打听的就是,那边天气怎么样,吃的怎么样,住的怎么样,人好不好打交道,我是否有经济能力,等等等等。这些问题都有具体的答案,俺就不说了。我上面讲的,就是在尝试为“我能否在心理上适合新环境,我会不会孤独困惑”这个非“yes or no”的问题提供一个思考的角度。说到底就是语言和文化的问题。而知道这些问题的所在之后,我们是采取什么样的态度,这就要反问自己:我为什么要出国,我来这里是干什么的?

各人有各自的出国理由。想来坐移民监或是留学渡金的,想来扎根或者半扎根的,还是为了子女,为了转移资产的。我想最多的年青人还是抱着“明天会更好”的期望出来的,满怀抱负。来了之后,因为人的懒性,却不愿踏出小小华人世界,这样的人我见得很多。我个人是这样想的,我们既然出来了,不去了解世界是怎么样的,那多亏啊。相信许多人,出国前都做了不少努力才出来的,那岂不白费了?

到国外去看看,这种原始冲动是不少人都有的。但是,我们想看什么?我想,不是为了看这里的城市建筑有多宏伟,不是为了看看江山美景,不是为了吃汉堡,不是对比这里的月亮是否更圆,不是为了了解一些稀奇的东西回去给朋友们吹。我想,是为了看看这里的文化(这里的意思偏向于“文明”)。西方社会的发达,绝不仅仅是GDP,而更多的是文化。发达的文化能够开启眼界,开拓思维,能够让人变得更聪明(信不信由你)。我个人的观点是,二十一世纪的中国,经济上来了,文化却如一些知识分子所说的,是绝望的,是可悲的。不少人说:在国外,素质最低的就是中国人,最坏的就是中国人,自己人害自己人。这其实就是落后的文化的一个表现。我觉得在这边混几年,然后就回国去骗人,倒不如承认自己需要吸收文化营养,踏踏实实地学些东西,提高自己素质,这样世界才会变大,而不是变小。有些时候,功利心真是不应该放得太重。

我当时出国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觉得国内的潜规则没意思,我想去一个自由的国度。我来了,我就自由了吗?其实没有,以前觉得我像个手脚被人绑紧的拳手,现在松绑了,可以自由挥拳了,却没人跟我打。也就是说,心理想得到的东西,还是没得到满足。再举个例子,把一个不会英语的大学教授拎到多伦多街头,他是享有了自由平等的一切权利,但有谁会把他当一回事?他去买东西时听不懂售货员的话,说不定还被怀疑有智障呢,他会觉得这里寂寞的生活比国内爽吗?这里面的问题就在于我们的属性,我们的宿命。那么,读完书或者拿到加拿大护照之后,是选择回去,还是选择留下?我呢,是选择改变自己的属性,留下来。说不定以后会经常跑回国内,但至少是把心留下来,把寄托放在这边。既然命运是这样安排,那么我就把这里当成新一轮生命的开始。我忘记了年龄,把自己当成是一个初入学的好学学生。激励我的是,我要改变作为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宿命,因为在国内,我没有能力像一些人那样能够足够左右自己命运。我要为自己而活,要活得像自己。

東東

2005-12-19 多伦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