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城·上帝·自救

我有罪,深深的内疚,我自我抛弃。烈日下沙漠中,我一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蹒跚前进,满身的沙尘冒着烟、焦黑的皮肤干裂的嘴。我一整天都没有水喝,灵魂已经干涸了, 上帝抛弃了我。天黑的时候, 跌跌撞撞、不知不觉中,我走近了一个地方,渐感阴凉清爽,前方好像有光。模模糊糊走近了,仿佛听到了音乐,光影绰绰;半睁着的眼,似乎看到人群在你左右游移。突然,有好事者把我一把拉过去,进入了一个噪杂的空间。一种莫名的气息,顿时洗涮了荒漠的神经,激活了全身每一寸的感官:绵绵的殷厚的地毯、金灿灿的吧台焕着夺目的色彩,抑扬顿挫的爵士乐,光怪陆离的游戏仪器,一张张轻狂兴奋的脸,一大桶的啤酒冒着泡泡,半裸的性感女郎在吧台上扭着腰肢。我瞬時間感官爆棚,慌不知所措。肩膀被人拍了一下,那人略帶酒氣,笑笑地說:嗨,欢迎来到拉斯维加斯。

不,这是罪恶。我思忖着,想离开。但是,那缠绕在钢管上的女体波澜起伏着,死死地勾住我的视线。我的下身僵直在那里,让我无法移动。上帝啊,我坚持十戒,你却把我荒弃沙漠;而撒旦,擅长患惑人心的魔鬼,却给了我这样的食色盛宴。

他们非常康慨大方。我捣出二十美元,就拿了房卡。推开房门,我还以为走错门了,这分明是个豪华套间,大得可以住进一头大象:宽大的欧式沙发款款、正方形的大床像一片高地、一整幅的玻璃幕墙如西式写字楼通明透亮,方便里里外外的现代人相互偷窥,洗手盆和浴缸是XXL规格。我只恨长得不够大,不能物尽其用。

沐浴后皮肤干爽如拉城的空气。負罪感和塵垢一起被洗潔淨了。镜前整装,从头发到皮鞋,我上下都发亮,踱步出门, 你来到赌桌房。赌桌上的各式赌徒神态各异,其中一位有些酒醉,将一大箩筹码推进桌上,眼睁眯成一条线地瞄着手中的纸牌。衣着笔挺的庄家是位女将,不动神色的,似乎老谋深算,只顾叫牌。桌子另一角,墨西哥大享模样的男子将手搭在女伴腰间,如电影里毒枭的模样。对面的一位老先生,学者打扮,沉着内敛,不知深浅。

心算之间,手起手落,一轮的输赢成败已有所属。没有欣喜若狂,也末有捶胸顿足。我知道,不动声色,那只是表面场规;内里是万马奔腾,激荡着肺腑五脏。握牌的手虽一动不动,肾上腺却在汹涌地分泌……

拿着多出来的纸币,我决定把它花掉,因为反正是多出来的。我望了望秀秀的吧女,虽然打消了念头,但感觉自己正一步步走近撒旦的大门。

我知道,他们稱這裡为原罪之城。上帝啊,我要贖罪,於是自我流放,卻誤入了原罪之城。《圣经》明明白白地写着,不许赌博。拉城触犯了上帝,整座城都在犯罪。但是,上帝啊,那又有什么大不了的。这里是落基山脉地带的荒漠中的绿州,曾是与世隔绝之地。美国政府的一条立法,拉城成为了博彩之都。合法的豪赌,四面八方群起响应,鱼贯而入,奢华酒店平地拔起、虹灯四处闪烁。拉城一夜爆富。原罪,犯戒,让人充满刺激。赌博有悖于宗教道德,但又被现代法律认可,这座城邦色彩斑斓诡异,像南加州和墨西哥沙漠里的带刺的花,让人拿不准它是邪是正。

聖人,賭徒,酒鬼,我們都一樣,心中有时是天使,有时是魔鬼。在今晚,我可能要纵容自己,以补偿以往工作的劳辛。金钱美女,赤裸裸地倘开着,从大富到中产,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拉城的准入门槛并不高,它拜金,但也接纳寒酸。阔者不笑贫,各自寻开心。也有可能,我要考验自己:像耶酥一样,在撒旦的诱惑下不为如动,然后穿越地狱,是为了击碎它。

旋律乍起,一列巨型的音乐喷泉冷不防地喷薄而出,巨大水幕横生生地把整个拉斯维加斯染成白色的世界,就像先知摩西在分开红海海水时产生的通天水柱。拉城诡异的夜秀,拉开了帷幕。不知是酒精的浓度,还是音乐光影的效果,你又开始轻盈起来。鬼使神差,我走进了一家尽是霓虹灯闪闪的剧院。


这是另一个世界。与赌场的噪杂截然相反,这小剧场充满着一种奇异的肃穆。幽黯的聚光灯下一片黑色。观众席是一张张错落有致的黑色的沙发和茶几,地毯布幕都渲染成黑色。剧场里肃静得可以听见羽毛掉地的声音。两名身披黑色斗蓬的人,如吸血鬼一般嗖嗖地贯穿于沙发之间,男的全身从头到脚一袭庄重的哑黑色,女的则是光亮的黑色,其间显露几段白色的胳膊大腿和胸部,黑色的强烈对比,使那几段白色煞是耀眼生动。男女脸上都戴着银色的假面,表情严肃得可怕。我好像置身于一个豪华的黑牢里,他们是地狱来的使者,又性感又恐怖,准备对我进行肉体和灵魂的双重推残。他们戴着黑色的手套里,一个拿着相机,一个拿着老式的圆形闪光灯,对着人拍照留念。

黑暗,是这场秀的特色。造型灯时明时暗,打在一个个性感的女性的身体上,产生美术的雕塑效果。台上演绎着人鬼的恋爱的故事,肢体不是娇弱的,而是有肌肉线条,柔中带刚。那撒心裂肺的情绪,全都通过身体和音乐曲折地表达。随着场景的演进,她们的衣服越穿越少,但那些女人始终对自己充满着自尊,散发着拥抱着人体的天造地设之美,露着上身,她们如女神一样耸立。她们让我相信,我低俗的欲望其实是一种高尚的艺术欣赏。突然间,她们从台上窜下到台下的沙发旁,略略的挑逗,把我吓了一跳,心里开始扑通扑通地响,不知所措,如此近的距离,眼神不知往哪里放,色心色胆全都被吓破,落荒而逃。

热血沸腾是看完之后才敢出来的感受。我琢磨着那一幕幕的声色,似乎人生就应如这么一场秀精彩,埋头苦干精心经营着的小生活,显得过时老土。心里面一直潜藏着的胆小的欲望,此刻点燃了,渐渐扩展,快要占据全身时。突然一声长鸣,把我的气血思绪打住了。我心思不在走路,过街时挡住了一辆出租车,它正不耐烦地鸣笛呢。我对车里南美司机竖起了中指。过了街,我端详着陌生的自己,不相信自己会做出这样的动作。我是绵羊,还是野牛?我到底是谁?这不是现实,这是一场梦,一场美国梦。

我推开了一扇门,在吧台边坐下。酒吧里,钢琴边上略显肥态的女人,身体前仰后俯夸张地演绎着蓝调的旋律,不时地对听众互动说话。吧里面有一半的人都离开椅子,有的人站在钢琴边,随着旋律集体地轻声说笑或慢慢起舞。路易阿姆斯特郎的调子,正好缓和着膨胀的血管,一大口地清空了杯中的啤酒色的液体,我叹了口气。

我又开始迷迷糊糊了。耳房似乎听见老鹰乐队的《加州旅馆》(Hotel Califonia)。在一家沙漠中的酒店裡,住著一位富有的女人。她每天都开着性派对,和一帮年轻的男性勾肩搭背,他们一遍遍地跳舞行乐,流着夏天的香汗。他们对我说,欢迎来到加州旅馆,这是个可爱的地方,不管哪个时间,都有大量的房间;欢迎来到加州旅馆,这是个惊喜的地方,带上你不在场的证明。

我是个独行的游者,我觉得加州旅馆要么是天堂,要么就是地狱。我想要一杯红酒,酒保却说,自从1969年以来,他们就没有烈酒了。那女人喝着粉红的香槟酒,对我说:我们发明了享乐的设备,却无可救药地成为其囚徒。我看见他们做着各种离异的事,想离开,守夜人挡住我说,放心!你随时可以退房,但你却永远不能离开。

我著急了,我要囬到來時的沙漠裡,我要涤净心灵,我要贖罪。但是,已经晚了。那女人的气味擋住了去路、眼神拴住了手腳、肌膚消融了主張。我已然分不清天使和魔鬼的區別。他们是如此的相似:炎炎沙漠和加州旅館,都一樣的熾熱翻滚,同样的肾上腺迷惑了神经……

东东
2012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