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缺的哈利路亞

文|蘇東悅

Leonard Cohen

「哈利路亞(Hallelujuh)——」在 2010 年溫哥華冬運會的開幕式上,加拿大歌星凱蒂蓮(KD Lang)穿著潔白的服裝,緊閉著雙眼唱起這句歌詞,來自一位詩人的歌。歌聲悠揚如天籟之音,哈利路亞長長的尾音穿透溫哥華的夜晚,在現場萬人燭光的海洋中,感動了全世界。

詩人去世了,但沒有傷感。他是一個先知(prophet),像他的詩一樣平靜和超越。幾個月前,他寫道:我就要和失去的親人相見了。2016年11月8日。汽車收音機裏突然偉來他昨日辭世的消息,我愕然。我以為詩人是不死的,但他卻平靜地,超越了我無法理解的死亡。

詩人生命結束了,人們卻唱起歌。在悉尼的車站外的大街旁,一個樂隊開始彈奏,一個穿工作服的男子走過來哼起旋律:「啦啦,啦啦啦……」一個中年女子受感染也唱起來。接著,路過的年輕人、剛從車站走出來的老人兒童,都傳唱了起來。陌生人彼此會心一微笑,歌聲如雪球滾大,車站變為自發的頌歌舞台。他們唱著:「和我跳舞,直到愛的最後」(dance me to the end of love)。歌詞似帶有憂鬱,帶有宿命。但此時人羣歌聲卻有節慶的味道,女士們雙雙對對跳起了舞。

科恩(Leonard Cohen)享年82年。 加拿大最具影響力的詩人音樂家在美國洛杉磯的家中去世。世界各大城市都在緬懷他,悉尼只是一個小例子。有音樂評論家將他與剛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美國音樂家卜.戴倫(Bob Dylan)相持並論,他們同屬於那個熾熱的60、70年代。但與戴倫不同,科恩是來自加拿大滿地可(Montreal),有強烈加拿大人文特質。在70年代,年輕的科恩就已走紅歐洲。80年代後期以來,上了年紀的詩人卻進入第二個事業的高潮。他冷峻溫情、專注謙遜的才情連同他的詩和歌,成為很有「感染力的獨特文化性格」,這是加拿大總理小杜魯多的評語。科恩的作品並不激越,不似青年流行歌手那樣耀眼炫目,卻深深觸及我的靈魂深處。

科恩的音樂審美,是殘缺的哈利路亞(broken Hallelujuh)。

聖經中的大衛王是一個英俊瀟灑的英雄,他信奉上帝,領導猶太民族取得該民族歷史上的輝煌。他同時是個音樂家和詩人,懂得彈豎琴。他彈奏一個神秘的和弦(secret cord),音樂驅走惡魔,由此深得上帝的信任。科恩在他譜寫的最出名詩詞歌曲《哈利路亞》中,借用大衛王的故事開篇:

「我聽說有這麽一個秘密和弦。」(Well I’ve heard there was a secret chord)
「大衛彈了,上帝喜了。」 (That David played and it pleased the Lord)
「可是,你並不太乎音樂,對吧?(But you don’t really care for music, do you?)

詩人科恩僅用兩句話就直達心靈深處宗教式的情感。對於不信上帝的人,可把上帝當成隱喻,是內心最聖潔最崇高的那個部分。這開篇兩句好像為這首詩定下嚴肅的基調,但詩人卻馬上話鋒一轉自我否定,反問聽者:你其實並不在乎音樂,對吧?他似乎要進去聖殿,從聖殿的角度來說話,但又折回來,從我們普通人的角度來看世界。一種衝突基調就出來了。詩人接著寫道:

「(音樂)聽起來是這樣的,第四音階、第五音」(Well it goes like this: the fourth, the fifth)
「小調降,大調升。」(The minor fall and the major lift)
「疑惑的國王,在作曲哈利路亞。」(The baffled king composing Hallelujah)

科恩是個文學詩人,他自稱年輕詩人無法謀生才轉入音樂界。詩人會作曲唱歌,就像老虎添了翅膀。詩人告訴你音樂就是這樣譜寫出來的,簡單樸實。詩人正講著音樂,又馬上轉到大衛王作曲哈利路亞,那個場景讓人充滿想像。詩人和大衛王同樣有音樂詩歌愛好,音樂詩歌與宗教情感就聯係起來了。在這裏,詩人不是為了宣揚上帝,而是在觸摸每個人內心最深處都存在著的宗教式情感。詩人把我們帶進這個情感世界裏,見證大衛王非常認真專注地創作最美的、讚美神的哈利路亞音樂。

「哈利路亞,哈利路亞,哈利路亞,哈利路亞。」(Hallelujah)

重復頌唱哈利路亞四遍結束了第一段詩詞,讓人想起教堂的唱詩班。哈利路亞這個希伯來語,意為「(讓我們)讚美耶和华」。這詞與「我的上帝」(My God!)一樣,經常被現代人當口頭禪,變成一個與宗教完全無關的語氣詞,表達振奮的情緒。我覺得科恩的哈利路亞,其意涵及情思,要比敬畏高尚的宗教贊語、或者平白的口頭禪豐富得多,需要慢慢體味。

第一段詩詞表現出一個順景,上帝高興、國王虔誠、詩人講音樂。可是,為什麼國王是疑惑的?詩人喜歡用這樣的矛盾衝突來結束,第二段詩詞即引入了另一番情景。

得意的大衛王,在皇官的屋頂踱步。不經意看見了一個美麗的女子在沐浴。在情色之中,他不顧其已為人妻,將她佔有。這個名為Bathsheba的女子很快懷上了孩子。為了掩飾偷情,大王衛下令Bathsheba的丈夫Uriah從戰爭前線回家照顧妻子,滿以為Uriah回家後,Bathsheba肚子裏的孩子就可以推托為Uriah所生。但Uriah忠於職守而繼續留守前線。大衛王另生一計,將Uriah調任最危險的前線位置,導致他戰死。大衛王於是合理合法地與寡婦Bathsheba結婚了。

「你的信念是強大,但需要求證」(Your faith was strong but you needed proof)
「你在屋頂看見她在沐浴」(You saw her bathing on the roof)
「她的美麗以及月光讓你控制不住」(Her beauty and the moonlight overthrew you)

這裏的「你」指的是大衛王。上帝是全知全能的,大衛王不得不為自己的錯誤懺悔,接受上帝的懲罰。大衛王淪落了。在色戒的進退之中淪落。

「她把你縛在廚房的椅子上,」(She tied you to her kitchen chair )
「她毀了你的王位寶座,她剪去你的頭髮,」(She broke your throne and she cut your hair)
「(她湊近你,)她從你嘴裏掏出來一個字卻是:哈利路亞。」(And from your lips she drew the Hallelujah)
「哈利路亞,哈利路亞,哈利路亞,哈利路亞。」(Hallelujah)

聖經故事裏沒有廚房椅子,那是詩人把我們從聖經神的世界,拉回到人的生活空間。於是詩歌和我們普通人相關了。這裏的意像,有點像《五十度灰》(Fifty shape of grey)的虐待場景,這是宗教流行歌曲絕對不敢有的歌詞。剪去頭發一句,意指另一個聖經故事:Samson是個有神力的以色列人,以色列的敵人非利士人(Philistines)對付不了他。Samson深愛上美麗的Delilah,Delilah經不起非利士人的錢財的誘惑,答應出賣Samson。Samson為情色所引誘將自己的秘密告訴了Delilah。原來,Samson的神力全部來自於自己的頭發。於是,趁著Samson躺在自己的大腿上睡著的時候,Delilah剪去他的頭發,Samson於是失去神力被非利士人打敗。可以想像Samson被心愛的人出賣的感受,他醒來後發現頭發被她剪掉了,他痛苦、沮喪、後悔、迷惑地望著Delilah。Delilah勝利微笑的臉湊過來,她想聽到Samson生氣的嚎叫,但Samson並沒有生氣。他只是默默地從脣齒間抖出一個字:哈利路亞。

這第二段詩詞是在寫性。詩人故意模糊了人物和時間的界限。用「你」字,似乎是在指我們聽眾。Samson與大衛王相類似,是個英雄,也是個詩人,但他們都迷失於情色之中。從大衛王到Samson的跳躍式過渡,讓人覺得詩人是在講一個現象,而不是個別故事。這些英雄人物的殘缺故事,其實可以發生在詩人、你、我的身上,可以發生在歷史神話裏,也可發生在當下的客廳廚房裏。這第二段詩詞的核心是Samson所講的哈利路亞,雖然他和大衛王都從聖壇上跌落下來了,卻仍然講出了信念的哈利路亞。這又是一種意象急轉衝突,第二段結束。

「哈利路亞,哈利路亞,哈利路亞,哈利路亞。」(Hallelujah)

重複的宗教唱腔,似乎是在重複Samson所說的哈利路亞,似乎是大衛王故事對我們的諄諄教誨,似乎是上帝在看待世人的原罪,似乎是佛陀在超度不幸的蒼生。重複消除了時間,成為永恆。哈利路亞裏面有悲傷,有希望,有情色,有後悔,有虔誠,有背叛 ……

詩歌接下去還有兩段,每段都以「殘缺的哈利路亞」結尾。然後再反復吟唱哈利路亞。

科恩的這首歌1984年面世,至今傳唱的人無數,是世界經典歌之一,幾次出現在Billboard, iTune音樂排行版的版首。因歌曲感染力太深,人們輕易不敢亂唱,在需要大情感的時候才唱。加拿大歌星凱蒂蓮(KD Lang)在2010年溫哥華冬運會的開幕式上,穿著潔白的服裝,緊閉著雙眼唱起《哈利路亞》。歌聲悠揚如天籟之音,哈利路亞長長的尾音穿透溫哥華的夜晚,在現場萬人燭光的海洋中,感動了全世界。加拿大備受愛戴的左翼政治家Jack Layton,在政治生涯的顛覆不幸過世。在國葬禮的國旗棺木前,就有歌星用悲傷又堅定的語調唱起哈利路亞,全場落淚。

絕大多數人讀不懂科恩《哈利路亞》的歌詞,網絡上許多評語是:「雖然我聽不明白什麼意思,卻被感動得流淚。這就是他的音樂力量。」我第一次聽科恩的《哈利路亞》就喜歡上了,好像在我的前世就聽過一樣。我很想知道為什麼科恩的詩和歌對我和很多人有這麽大的感染力。於是在搞懂歌詞的語言特色後,我就嘗試進一步去分析詩歌的審美。

凱蒂蓮說,這首歌的意涵及情緒非常豐富,每一個唱這首歌的人,都可以將自己的情感投射到這歌詞和歌曲中。即使是相同的人,比如她自己,每次唱的時候,想的都不一樣。加拿大廣播公司的主持人布朗(Laurie Brown)多次採訪過科恩。他說,科恩歌詞裏每個字都很有重量,很有歷史感。

這些都是常見的評語,我喜歡更具體地剖析詩的意象。加拿大詩評人Damian Rogers這樣分析:科恩將「宗教情感與世俗情色的能量矛盾結合起來,」所以能感動人。這種觀點是比較流行的。從上述《哈利路亞》的詩詞內容裏就可清楚地看到這些衝突的意象。科恩其它作品如《Susane》都是這種做法。

科恩本人也是一個矛盾衝突結合體。詩人在70年代就到歐洲各地開音樂會,大受歡迎。在那個瘋狂的年代,歌星酒醉情迷,過著高於普通人的大生活。但科恩卻很特別,科恩的堂弟Andrew說:「他從來不過一個明星的生活。」科恩在滿地可長大,喜歡猶大教,還曾經剃度為禪宗的佛僧。但科恩也食人間煙火,他也喝酒作樂,一生不結婚,有一個私生子和私生女。但他進得去又出得來。他體驗了大生活,但又回來過小生活,每年夏天都回滿地可的家,對家人非常好。他在歐洲和美國開完音樂會,其他男歌星就簽名收集女粉絲電話,他卻忙著在後台做猶太教的禮拜儀式。

《哈利路亞》作為歌詞有兩個版本:科恩原版和流行版本。兩個版本歌詞架構及意象及音樂旋律是完全相同的。在歌詞的細節上,兩個版本前二段歌詞相同,後半部分歌詞不同。流行版本經過另一位詞人的加工,將性和宗教的語修改得更市場化,加入更多浪漫而抽象的元素,比如大理石拱頂(marble arch)、聖鴿(holy dove)等,其中我最喜歡的一句是:「我們的每一根鼻息都是哈利路亞」(And every breath we drew was Hallelujah)。這是性愛慾望的躁動和宗教的靜肅柔合一起,讓我產生很豐富的情感想像。在我青春期接觸到的文學中,性被寫得下流、低俗、或者墮落頹廢,又或者是道德批判的目標、或是被寫成禁忌偷歡。但原來,性可以是哈利路亞的。

科恩寫《哈利路亞》的詩,同時又譜了曲。詩在曲中被放大,曲在詩中顯意象,詩人音樂家就有這種其他音樂家沒有的優勢。一個夏威夷的音樂家Shimabukuro從旋律的角度解釋為何《哈利路亞》感染力很強。他分析說,科恩應用一些和弦來鋪排旋律的方向,《哈利路亞》的音階不斷遞進,聽者的精神被不斷提升,感覺良好。升到某個程度就會有個字降下來。他形容這就像性愛,開始、提升、再提升……然後,驟降下來。

雖然性和宗教在科恩的詩裡是矛盾結合,但布朗說,科恩認為性和宗教,甚至是日常普通的人和事,都是聖潔的,都具有療傷的功能。科恩的這種世界觀,可以從他的認真生活態度看出端倪。布朗說,每次採訪,科恩全神貫注地聽,認真地回答問題。其實他對誰都是這樣,好像他人不起眼的話都是很值得思考關注的。科恩唱歌的聲音非常低沈,旋律緩慢,個字都顯得清晰有力,認真不含糊。就像大衛王創作哈利路亞時那樣認真。

我覺得科恩的宗教情感還需要做進一步分析。他當然不是在傳播福音。對上帝的敬畏,是西方當代文化的基奠,對不管是否信教的人都有潛移默化的影響。所以借寫宗教畫面可抵達情感深處。宗教情感,除了上述《哈利路亞》詩詞裏的虔誠、懺悔、聖潔外,還有很重要的一個方面,那就是人心最深處的渴望。從猶太教的角度來看,人類自從亞當和夏娃被逐出伊甸園後,就一直渴望重新回到上帝的身旁,回到終極歸宿。哈利路亞的原義,就是讚美上帝,表達渴望。這種潛藏的渴望也是詩詞感染我的原因。

2004年的夏天我從擁擠的廣州移民到多倫多,帶著新希望新可能,心情如大平原開闊。我在晚霞的天空中散步,耳機裏放著美國歌星巴克利(Jeff Buckley)的《哈利路亞》。百聽不厭。我和許多人一樣,都是先聽到巴克利,然後才知道科恩的。新的環境也給我帶來孤獨,於是我便養成戴耳機、邊聽歌曲邊做別的事情的習慣。一旦播放這首歌,我的神智就被抓住了。我停下手中的事情,全神貫注地聽,像癡傻一樣瞪著天空最未端的雲霞。

我沒有信仰上帝,宗教式的渴望作用於我,有時像是對情人愛侶的真愛渴望。聽著聽著,我就相信人真的有靈魂。渴望教我眺遠方,《哈利路亞》帶我到天際,穿越一層層白雲。孤獨變得渺小,其他困難變得渺小,傷口在癒合;一個堅挺的內核、不知名的信念隨著一階一級上揚的旋律在膨脹,這股能量已經超越了對情人愛侶的渴望。我在雲端見到大衛王,他正專注地埋頭創作哈利路亞的神曲。

「哈利路亞,哈利路亞,哈利路亞,哈利————————路亞。」

巴克利

巴克利的音樂才華非常迷人,他的性感高音中有藍調,鄉村,搖滾等許多元素,玩味不盡的豐富。最後一個哈利路亞他足足拖長了20幾秒,綿綿無絕期,戀戀不肯離去。他讓《哈利路亞》更浪漫更年輕,《哈利路亞》全面流行與他關係最大。年輕英俊的巴克利英年早逝,在一次溺水事故中身亡。《哈利路亞》成為他自己人生的絕唱。耳機裏的歌聲把我不斷提升,而巴克利自己卻在哈利路亞尾音盡頭、消失在最遠的雲端。他的死讓《哈利路亞》觸摸到靈魂最深處,情感無限擴大,遠超出我能感受到的範疇。我閉上眼聽,就見到他的靈魂在雲端,棱角分明男模臉像大衛王。

《哈利路亞》經過不同藝術家的演繹,意涵被擴大,情感更豐富。聽巴克利的歌,再想想科恩。我才明白,藝術作品的感染力,是藝術家用他一生去譜寫的。藝術家的人格魅力影響到作品的意涵。所以,我想要瞭解科恩的人格,來更進一步理解他作品中的審美意象。

2006年的夏天,我親眼見到了科恩。他在多倫多市中心的Indigo 書店簽名售書。書店搭個小舞台,邀來幾位嘉賓表演,擁擠的觀眾讀者踮腳觀看。科恩身著黑色西裝、戴黑色禮帽出場。他的個子偏廋,臉上深深的皺紋就像他的歌詞一樣深刻。他的低音具有沈澱的力量。他謙遜有禮,講話睿智幽默。他受邀唱了幾句,並摘下帽子向觀眾致意,又不急不慢地戴回自己頭上,動作舉止與音樂及詩詞統一。他很認真誠懇地呈現完全真實的自己,他就是詩。

安大略省的音樂人帕傑(Steven Page)在當時作為科恩的年輕歌迷在場上獻唱科恩的歌。在科恩去世的時候,帕傑回憶起十年前的情景。當時主辦方說好是簽名售書。但作為佳賓的帕傑問科恩,能否唱幾句。科恩答:那我就陪你唱幾句吧。結果大明星科恩就真的當陪唱,他讓年輕的音樂家佔盡主角,自己站在話筒側面。帕傑說:「在話筒前我很緊張,他一直在看著我,想要說什麼。在音樂獨奏間隙時間裏,他終於有機會開口了。我以為前輩要說幾句安慰的話。但他卻問我:『下一句歌詞是什麼?』原來他忘詞。」科恩就是這麽謙遜而平實。

加拿大夏天非常漂亮,但卻是冬天塑造了加拿大的獨特國家文化性格。滿地可的冬天,經常會有齊膝高的新雪,踩著蓬鬆的雪走路不快,卻一步一個腳印,深深而清晰。科恩秉承了滿地可的性格,他講話不多,動作不急不慢,卻很精準。他集詩人與音樂家於一身,卻很謙遜,不似來自美國的巴克利那樣盡情施展自己才華。我以前曾一度認為科恩的歌聲是暗色調的:他聲音低沈,黑色裝束,歌詞中預告人性不可避免的墜落。我現在認為這種暗的基調像是加拿大冬天,黑夜寒冷漫長,但其實有壁爐的溫馨,平淡中有熱情。科恩不像熱帶氣候的藝術家奔放熱烈地表現自己,他的熱誠是溫火、通過認真謙遜傳達出來的。他更似睿智的人世旁觀者,認真地察看人性的起落,因此凱蒂蓮說他是個先知。

先知所說的一切都是預言性的,大衛王在史詩裏淪落了,我們普通人又豈能避免?然而,我認為科恩最出色的一點,就是讓你覺得既是宿命,卻又有希望。在他那平淡中性的語氣中,幽黯與積極的情緒同時矛盾地存在著。比如,Samson發現他被廢掉了神力的那一刻,嘴裏喃喃地吐出那一個字:哈利路亞。這個字包含了Samson的極端痛苦,但痛苦同時又轉化為積極堅定信念。聲音雖小,力量巨大。

布朗說,科恩的緩慢低沈的聲線總能使人心理平靜下來,他的詩和歌,對於那些接近崩潰邊緣的人,經歷大情感起伏的人,是最好的慰籍和激勵。

這或許就是「殘缺的哈利路亞」(a broken Hallelujuh)。

「殘缺的哈利路亞」作為一個意象在《哈利路亞》歌詞後半部分反復出現,是點睛之筆。許多人覺得抽象不能懂,卻能感受到其美感感染力。Broken「殘破的、殘缺的」這個英文詞很具文學性,比如Broken Bell(破鐘,一個樂隊名稱)Broken Arrow (斷箭,一部好萊塢電影)。「每個人都有一種殘缺的感覺」(Everybody has his broken feeling),科恩在他的另一部作品《你我都知道》(Everybody Knows)中這樣寫道。這是人性的真情獨白。雖然抽象的東西不可能具象化,但對於「殘缺的哈利路亞」我是這樣理解的:人在淪落、殘缺的時候仍然可以是哈利路亞。Samson和大衛王,都是殘缺的哈利路亞,我們也是。《滾石》雜誌有篇文章也認為:「科恩的詩詞裏帶著希望:即使是殘缺的感覺,也仍然是哈利路亞;人只要活著,就值得慶祝。」

換句話說:人性是殘缺的,日常生活是殘缺的,但其核心卻是聖潔的。於是,我用帶有漢語口音的英語唱起了五音殘缺不全的哈利路亞,鴿子飛走,松鼠躲進樹後,詩人卻在雲裏認真地傾聽,為我療傷心靈。

「哈利路亞,哈利路亞,哈利路亞,哈利路亞。」(Hallelujah)

我繼續反復頌唱四遍哈利路亞,哈利路亞像是一個有魔力的單詞,裏面包含著我心裏背景中的失落、渴望、擔心、焦慮、不完美…… 哈利路亞把這些殘缺的情緒翻出來,再將它們洗除,化缺為零。

寫到這裏,我擔心有人會將「殘缺的哈利路亞」歸結為勵志詩歌。我覺得千萬不要歸結,因為會縮小科恩作品的意涵。詩歌本身是抽象的,很多人傳唱更豐富了其意義。科恩的詩和歌就像是天空中的雲彩,沒有盡頭。其實,在這裏我所說的一切,也是對這個意涵的縮小及限制。科恩作品情感太豐富,超出我已知的理性思維和感性體驗,把我帶進未知的、無法用言語表達的世界。這就是詩和音樂的超越,詩人人格的超越。

所以,說不出來為什麼,悉尼的人們在車站外為詩人的死唱起了歌,跳起了歡慶的舞。此一刻,人們和詩人一起超越了死亡。

話說回來,雖然科恩無法總結,但文章還是要結尾。請允許我借用一個電影形象來概括科恩詩歌的審美。科恩的《你我都知道》,作為配樂被加拿大名導演Atom Egoyan的經典電影《Exotica》(1994年)所用,這是音樂出場的場景:

在多倫多一間成人夜總會,鏡頭對準舞台上年輕稚氣的女主角,合著科恩的音樂節拍扭動身體,手指尖滑向學生制服的襯衣領帶,輕輕掰開鈕釦。鏡頭再轉向觀眾席,中年男主角坐著不動,嚴重地控制慾望。音樂裏傳來科恩濃厚低緩的低音。一個先知般的聲音在唱:「你我都知道,戰爭結束了;你我都知道,好人最後勝了……」。雖然抽象的歌詩與夜總會場景沒有關聯,但卻產生很多意象衝突:歌曲似乎在煽動情欲,又似乎要控制它;夜總會情色的輕浮與宗教式的幽暗直接衝突、性的躁動又與平靜的語調有強烈反差、年少舞女的無畏與年長詩人的智慧似乎在對話。所有這些文學衝突產生了凱蒂蓮所說的層次豐富的情感。

當詩人喝到「每個人都有一種殘破的感覺」時,男主角忍不住伸手去觸摸女主角,此舉違反夜總會眼看手勿動的規定而被保安踢出門外。科恩繼續用平靜的語調唱著「你我都知道,你我都知道……」。歌曲似乎在預示男主角宿命的墮落,又似乎是在呵護這些殘缺的生命。科恩的詩詞音樂為電影營造暗而不灰的色調,人性顯得更為複雜而清晰,充滿張力。

我讀過詩人自我解讀《哈利路亞》。他說:「歌詞充滿著衝突,無法調解的衝突。但在某一刻,我們又能夠超越這種兩元對立,去擁抱接受一切。這就是我所指的哈利路亞。不論(邏輯)情形有多麽不可能,就是有這麽一刻,我們什麼都不管啦,就是張開雙臂去擁抱一切,並說哈利路亞。在這個時候,我們就是活得徹底的人。」

哈利路亞!

2016年11月 溫哥華